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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根除叛徒的鬥爭刻不容緩,緩一天就意味著更多的人被塞進枯井。處死薑的第一方案是設法炸掉汽車,薑有坐小汽車的癮。這個方案不太切合實際未能實施,隨之就有給薑家打進一個傭人的方案,也沒能得實施,是因為薑的警惕性比這個方案的設計者更高一著。最後實施的第三方案,是從薑的飲食上打開缺口。薑是關中人,早餐喜歡吃一碗羊肉泡漠;過去是己到泡饃館親自掰碎饃塊耐心等待,而今叛賣同志得了賞金,發了橫財,擺起闊佬架子,在古城久負盛譽的老孫家泡饃館吃訂飯,由堂倌每天早晨送飯上門,走孫家雇傭著十數個專事送飯上門的堂倌,用一個竹編提盒裝著兩層保溫棉套的飯碗,在街道上中路喊著「借光」小跑過去;不說行人,即使街痞警察看見聽見這些小廝也是趕忙躲讓,唯恐不及。因為這些小猴子爬附在老虎背上——他們送飯的主戶肯定是大亨要員,以及耍槍桿子的軍警長官。按照鹿兆鵬設計的方案,通過熟人給老孫家打進一個堂倌,又以不經意的理由和給薑送飯的堂倌調換了路數。為了使薑消除任何猜疑,直到第七次把飯碗從提盒裡取出時,才把一撮砒霜溜進碗裡。熱氣蒸騰香味撲鼻的羊肉泡饃遞到薑的手裡時,堂倌像往常一樣哈著腰恭維一句:「口味不合您老早說哎!」薑習慣性甩筷子攪一攪,把沾在筷子上的稠汁擱嘴角捋一捋,咂咂味兒點點頭,不屑于和堂倌開口說話就大吃起來。堂倌依然哈著腰倒退到門口才直起身來轉身出門,走過四合院過庭出了街門,便鑽進一條早已窺測好了的巷道,再也不回老孫家泡饃館去了。薑吃完泡饃以後習慣喝茶,不斷地揩著額頭上冒出的熱汗,這是羊肉泡饃吃罷後最愜意的感受,然後就坐等在屋裡接待來人議事。姜被當局委以高職卻無實權,四合院門口有專司門衛的特務,說是保障他的安全,其實是提防著他。薑品罷一壺香茶,突然聽到胃裡咯噔一聲響,體內如同發生了地震,一陣劇疼幾乎使他跌翻到椅子底下去;在他尚未站穩時,又來了聲咯噔,像是一悶雷在腹腔爆炸;他這時頓然悟覺到死亡的危機,一把抓過剛吃過泡饃的細瓷大碗瞅判著,碗裡殘留著腥湯殘渣,他滿腹狐疑翻轉過碗瞅著,在碗底上發現一行鉛筆寫的小字:執行人鵬。姜完全證實了自己的猜測,立即用手指死勁摳抓舌頭,想把毒藥吐出來。然而為時已晚,他剛吐出一口膻腥的穢物就從椅子上跌翻下去……

  「家裡有酒嗎?」鹿兆鵬述說了處死薑的簡單過程之後問:「我今日才算出了一口悶氣。」白靈從櫃子裡摸出一瓶大白酒,敦到兆鵬面前的桌子上說:「我去炒倆下酒菜。」鹿兆鵬抻住白靈的胳膊說:「我喝酒是幹抿不要菜。」說著用牙齒咬掉瓶塞,往酒盅裡斟滿了酒,揣起來說:「枯井下的同志,你們的敵人今個完結了。」說罷把酒灑到腳地上。白靈端起另一隻酒盅同樣灑下去,口裡喃喃著:「郝縣長,我給你祭酒哩!」鹿兆鵬重新給自己也給白靈的杯子裡斟上酒:「白靈同志,你知道不知道?正是你送出去和取回來的那些小紙條。給姜叛徒綴成一杆通向黃泉的引魂幡!」白靈舒口氣說:「我也參與了殺人。哦!他不能算做人!」說罷主動地和鹿兆鵬碰了一下,然後一飲而盡;飲罷抓過酒瓶,給兆鵬斟上,再給自己斟上,溢出紅暈的臉膛容光煥發:「我今日個才知道,燒酒合我的口味!」三巡之後,鹿兆鵬從白靈手中奪下瓶子擰上瓶塞:「不能醉倒——這是戒律。」白靈卻雙子搭著臉嗚嗚哭起來。鹿兆鵬撫著白靈的肩頭說:「不能哭——這也是戒律。」白靈猛然站起來,抓住兆鵬的手說:「咱們做真夫妻啊兆鵬哥!」鹿兆鵬猛烈地顫慄一下,抿嘴不語,白靈撲到他的胸前緊緊抱住了他。鹿兆鵬伸開雙臂把白靈緊緊地摟抱住時,一股熱血沖上頭頂,猛烈顫抖起來。那洪水一樣的潮頭沖上頭頂過後,鹿兆鵬便拽著白靈一起坐到床炕上,掰開白靈死死箍抱的手臂,強迫自己做出大哥的口吻勸喻說:「你喝多了胡唚!」白靈揚起頭,認真地說:「我說的是心裡話。我頭一天進這門時就想說。」「這不行,我原上屋裡有媳婦。」「那才是假夫妻。」鹿兆鵬痛苦地仰起臉,又緩緩垂下頭來說:「我根本沒想過娶妻生子的事。我時時都有可能被填了枯井,如果能活到革命成功再……」白靈打斷他的話說:「我們做一天真夫妻,我也不虧。」鹿兆鵬愈加清醒堅定地說:「過幾天咱們再認真談一次。今黑後半夜我得出門上路。」白靈說:「這個『假』我做不了了。兆鵬哥,你不情願我嗎?可我從你眼裡看出你情願……」鹿兆鵬臊紅著臉不吭聲。白靈說:「有兩回半夜叫我的名字……我醒來才知道你是說夢話……

  鹿兆鵬轉過身,瞅住白靈的眼睛,屏著呼吸向她逼近。白靈看見一雙燃燒的眼睛,意識到火山爆突的熔岩瞬間將濺到自己的臉上,一陣逼近的幸福促使她閉上眼睛,等候那個莊嚴的時刻。鹿兆鵬猛然抱住她的肩,她在那一瞬先是覺得肩頭酥了熔化了,隨之渾身的骨肉皮毛都酥了碎了輕起來了。他的嘴唇搜遍了她的衣領以上的外露的全部器官和皮膚,翻來覆去吻吮她的嘴唇,她的臉頰,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的鼻子,她的額頭和她的脖頸。他的嘴唇帶著灸熱的火焰,觸及到哪兒哪兒就燃燒起來。她覺得自己像一葉小舟漂在水上,又像一隻平滑在晴空麗日的鴿子。他的手在解她腋下的紐扣。她猛然憶及到重要的一件事而掙扎著爬起來,把他的雙手控制到他的胸前,然後從櫃子裡取出一雙紅色的漆蠟點燃了,又一口吹滅了油燈。鹿兆鵬驚訝地張了張嘴。白靈說:「我等待著這一天。」說罷拉著鹿兆鵬跪下來:「得先拜天地!」

  夜半時分,鹿兆鵬在白靈耳邊說:「我得起身上路。」白靈緊緊抱住他說:「不能等到天亮嗎?」鹿兆鵬說:「我真想把這一夜睡到天亮。」倆人緊緊地偎依擁著不再說話。白靈問:「去那兒?」

  「回原上。」

  「回原上?」

  「回原上。」

  「得多少日子?」

  「不出半個月。」

  「能告訴我什麼事不?」

  「大事。我一生中幹過的最大的事。這件事辦成功了,白鹿原將載入史冊。」

  鹿兆鵬從被窩裡坐起來穿衣服。白靈也爬起來。鹿兆鵬按住她。白靈說:「你的家法要妻子先起床呀?」鹿兆鵬已穿好上衣說:「讓我給你穿戴吧!」白靈羞羞地坐起來,溫順的伸出左臂又伸出右臂,聽任兆鵬給她把衣袖套上去。在扣結最後一道胸扣時,他又吻了她的乳房。鹿兆鵬抬起頭來說:「哥今黑出了這門,即使再進不了這門,也不遺憾了。」白靈神色驟然驚怕起來,伸手捂住了他的嘴。鹿兆鵬翱上行李袋出門時,又回過來:「靈靈……哥我粗……魯……你甭……」白靈打斷他的話說:「你是火山……爆發!」

  鹿兆鵬出門以後,傳接紙條的工作便基本中止,白靈除了照例去八仙台,燒香拜道,做做樣子以掩房東魏老太太的眼目以外,便有寬裕的時間,開始為鹿兆鵬準備棉衣棉褲。她買來布面布裡和棉花,專意展示在魏老太太跟前,讓她品評布質的優劣的價格合算不合算。在裁剪衣服時,又恭敬地請來魏老太太,問詢領子腋下褲腰胯當等處裁剪的尺寸。魏老太太一條胳膊扶著另一條胳膊時,彈著手裡的捲煙煙灰,自豪而不屑地說:「我一輩了沒捉過剪子。連針線也沒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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