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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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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滋水縣保安大隊僅僅一月,孝文身體復原了信心也恢復了,接受過十天軍事操練之後,他就被抽調到大隊部去做文秘書手,可望將來有輝煌的發展前程。他早已謀劃確定,第一次領晌之後,就去酬答指給他一條活路的恩人田福賢和鹿子霖,再把剩餘的錢給小娥,那個可憐人兒想吃舍飯怕也擠不動搶不到手哩!鹿子霖讓人炒下一盤雞蛋和一盤自生的黃豆芽招待孝文。酒過三巡之後,鹿子霖好心地告訴他:「好咧好咧倒是好咧!那個貨死了,你也就一心註定在縣上幹你的差事……」孝文直著眼問:「誰死了你說誰死?」鹿子霖做出輕淡不屑的樣子:「就是東頭窯裡那個貨……」孝文失控地站起來:「你說她……餓死了?」鹿子霖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坐下來才說:「不像是餓死的,像是被人害死的,炕上有血……」 一股奇異的臭氣在村莊裡浮游,村人們以為是野狗吃剩的死屍在腐爛,找遍了荒園墳崗土壕卻不見蹤跡。那股令人噁心窒息的臭氣與日俱增惡臭難聞,有人終於發現臭氣散發的根源在村子東頭慢道旁邊的窯洞,報告了族長白嘉軒。白嘉軒對二兒子孝武說:「你叫上幾個去看看,咋麼回事?」白孝武和一幫族人來到慢坡道跨上窯院,惡臭熏得人不斷地噁心幹嘔起來,臭氣的確是從窯洞裡散發出來的。窯門上拴著一把提盒籠形的鐵鎖,獨扇木板門不留縫隙,窯窗的木扇也關死著,窗扇細微的夾縫裡一片黑暗。有人開始追憶,似乎有好多天這窯門一直鎖著未見開過,似乎好久未見那個婊子到集鎮上去了;有人斷定她肯定餓死在窯洞裡了,有人立即指出鐵鎖鎖門證明她根本不在裡頭,說不定她殺死了某個野漢逃跑了。無論如何,惡臭確鑿是從這孔窯洞裡散發出來的,孝武在亂紛紛的爭議中拿下主意,吩咐兩個扛著鐝頭的漢子說:「把窗扇砸開!」兩聲脆響之後,兩個砸爛窗扇的漢子爭搶著把頭伸進窗洞,同時大叫一聲跌坐在窗臺下,嚇得媽呀爸呀直叫。孝武走上前去扒住窗臺往裡一瞅,立時毛骨驚然頭髮倒立,一個一絲不掛的女人趴伏在炕邊上,一條腿腳搭吊在炕邊下。孝武瞅了一眼就捂著鼻子退到窯院來。既然這個女人餓死在窯裡,是誰從外邊鎖上了窯門?人們紛紛擠到窗臺上去看究竟,又噢噢驚叫著急退到窯院裡來。孝武又指使那兩個漢子砸開窯門上的鐵鎖。倆人說啥也不再冒險了,孝武從他們一個手裡拿過鐝頭走向窯門,咣當一聲砸掉鐵鎖,一腳蹬開獨扇門板,嗡的一聲,蒼蠅像蜜蜂一樣在門口盤旋,惡臭一下子撲出門來。孝武又指使幾個小夥子爬上椿樹去采些樹枝,在窯院裡燃起麥草,把椿樹的枝葉覆蓋到火上,燒出苦味的濃煙,驅散撲到窯院裡的蒼蠅。他又帶著三個小夥子抱著柴草和椿樹枝葉進入窯洞,在窯頂頭點火熏煙。火著煙起之後就奔出窯來。濃黑的煙氣從窯門窯窗和天窗裡流泄出來,荸薺一般大小的綠頭紅頭蒼蠅隨著煙流倉皇飛竄,往人的臉上爬往人的衣服上爬,人們驚叫著脫下衣服摔打,那些嬌氣十足的蒼蠅是鬼魅的象徵。 煙氣消敬淨盡,臭氣暫得減輕,孝武和幾個膽大的人走進窯門去察看究竟。小娥上身趴伏在炕上,一隻胳膊壓肋下,另一隻胳膊伸到頭前的炕席上,一條腿壓在尻子底下另一條腿吊在炕邊下,通體精赤,只有一雙小腳上纏著裹腳布勒著套鞋。屍體已經完全腐爛,大大小小的蛆蟲結成圪塔,右肩上的肩甲骨已被蛆蟲嚼透,窩成一堆的頭髮裡也有萬千蛆蟲在蠕扭攢爬,炕席上被子上腳地上和連著火炕的鍋臺上,到處都是蛆蟲的世界。孝武彎下腰,終於發現炕邊的土皮上濺著乾涸的變成黑色的血跡,也就明白這女人不是餓死而被人殺死的,殺死她的人出門以後就鎖上窯門。一件夾衫壓在她身下,從精赤的身子和腳上的套鞋判斷,她被殺的時間是在夜裡,因為套鞋只有夜裡脫了衣服睡覺時才換穿的,這些都是很容易作出判斷的生活常識。她的死因似乎更容易猜斷,既然脫得一絲不掛只穿睡鞋,肯定是某個野漢子跟她鬧翻臉了殺的或是一夥野漢子爭風吃醋失敗了報復殺了,對於這個臭名遠揚的官碾子女人,除了姦情不會再有什麼更深更多的因素令人思索。孝武退出窯門到了場院上,越聚越多的白姓和鹿姓的男人們一致譴責,這個婊子死了使全村老少聞她的氣,不過這下總算除了一個禍害。幾個老年人倚老賣老地責備孝武;看啥哩那臭婊子有啥好看的呢?趕快取鍁來把那臭肉臭骨鏟出去呢?孝武猶疑他說:「萬一她娘家或旁的人告官咋辦?總是一條人命案子!」老者們不耐煩他說:「我敢作證在場的人都能作證。總不能吧人再聞臭氣嘛!」孝武說:「那好!」就指使大夥回家去取工具,挖個深坑把她深埋起來。 這當兒白嘉軒佝僂著腰走上慢道,端直朝窯門走去。孝武勸他不要進去,白嘉軒仰起臉說:「活的還怕死的?怪事!」白嘉軒背著手觀察一番,看見被蛆蟲餐著的腐爛的軀體,也看見了濺在炕邊土牆上變黑的血痕,沒有久停就蹺出窯門門坎,看著已有三三五五的人取來鍁頭鐵鍁,對孝武說:「從窯墩崖上放下土來,把這窯給封堵了算了!」說罷又佝僂著腰走出場院走下慢道去了。孝武著人從窯裡用砸斷的窗板擋住窗孔,重新閉上窯門,就讓眾人從窯墩崖上挖土。土塊嘩啦嘩啦奔瀉下來;堵封了窯門窯面,最後蓋封了四方形的小小的天窗,從外表上看,黑娃和小娥的這孔不斷在白鹿村惹是生非的窯洞就完全消失了 「是誰下的這毒手?」孝文問。 「弄不清楚。」鹿子霖說,「我那天在倉裡忙著向災民發放舍飯,沒在現場,是後來聽人說的。人都嘈嘈說,肯定是哪個野漢子做的活!可究竟是誰,誰也猜不透。」 孝文愣愣地捏著酒杯,猛然傾杯灌了進去。 「算咧老侄兒。」鹿子霖心平氣和地勸慰孝文。孝文提著禮物來謝恩的舉動證明了這樣一點,小娥至死也不曾給孝文洩漏過,導致孝文一系列災難的戲臺下到磚瓦窯的風流,正是他的一個計謀或者說圈套;慶倖的是兇手為自己清除了心頭隱患,再不用擔心小娥向孝文漏底兒的危險了,他將安然無虞地與孝文保持一種友好的叔侄關係。他說:「你而今在保安隊幹上了,其實她死了倒少給你添麻纏嘈口聲;你和先前不一樣了,而今人頭裡的人哩!」 孝文連連灌著酒,一句話也不說,站起身來就走了,從馬號裡牽出自己的馬,一出門就跨上馬去,和鹿子霖連個招呼也不打,孝文縱馬跑過村巷上了慢道,把馬拴在一棵樹上,踩著虛土爬上窯墩,憑著記憶判斷出天窗的位置,就用雙手扒掏起來。天窗外覆蓋的虛上很薄,很快就露出來了。孝文從天窗鑽進窯裡,裡面一片漆黑,他連著擦來了三根火柴,在第四根火柴的亮光裡找見了擱置在炕臺上的油燈,油燈裡殘留著一絲清油,油稔兒遲遲地亮了起來,孝文站在腳地上,看見一具白骨,骨架在炕上擺放的位置和姿勢,與白嘉軒敘說的情況基本吻合。孝文雙膝一軟就跪倒在地上,輕輕叫一聲:「親親呀我來遲了……」他似乎吸到窯頂空中有噝噝聲響,看見一隻雪白的蛾子在翩翩飛動,忽隱忽現,繞著油燈的火焰,飄飄閃閃,孝文哇地一聲哭出聲來:「你知道我回來了呀親親……」一陣昏厥就撲倒在炕上了。 孝文醒過來時,油燈已經燃盡,蛾子也不見蹤影。他劃著一根火柴,眼光落到那兩排精美的糯米牙齒上,他曾經永無滿足地吻過親過它們,它們現在泛著冰涼的綠光。他從伸到炕邊的右臂的骨頭上取下一隻石鐲,套在腕上,摸黑爬上天窗。他從窯堖扒下土來,重新封堵住天窗就跳下窯院,解開馬韁:「我一定要把兇手殺了,割下他的腦爪來祭你!親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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