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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終於等來了一個颳風的夜晚。三個人從三面的圍牆上分頭爬上去。大門口有一個衛兵在轉悠,院子裡有一個衛兵在轉悠。黑娃先跳進院子,繞著院裡堆積的糧食轉到衛兵身後,朝他腦袋上拍了一磚,衛兵就軟軟地倒下去。他從後腰裡取下臭氣熏人的煤油筒兒,擰開螺絲蓋兒,把煤油潑在那一排房子的門板上,摸出了洋火匣。黑娃自小使用的是火鐮火石拼打火星點燃煤紙,沒有用過洋火。他在兆鵬屋裡試著擦燃過兩根黑色的洋火棒兒,比火鐮火石方便多了,什麼時候能買得起洋火就好了。黑娃按約定的方案劃著了洋火,噗地一聲冒出一般藍色火焰,潑上煤油的木板門就騰起了火光。大門口的衛兵一聲驚叫,放了一槍。黑娃已繞過房子跳上牆頭,瓦頂糧倉和院中用油布苫著的糧堆幾乎同時起火。黑娃爬上牆頭並不急於逃走,看著那個衛兵在院子裡呼喊、放槍,樣子很狼狽。房子裡的烏鴉兵開始嚷叫呼喊起來,率先沖出火門的兵們哇哇哭叫著在院子打滾滅火。黑娃看著迎風飛舞的火焰已經沖上倉庫和那排房子的屋簷,就跳下牆走了。他跑回自己的窯洞,把正在熟睡的小娥拉起來,讓她看火的壯觀。小娥走出窯門就叫了一聲:「媽呀!」西邊的天空一片通紅。黑娃說:「糧台燒著了。」小娥說:「真有膽大的冷娃哩,敢燒糧台!」黑娃說:「白狼放的火。」小娥問:「白狼在哪達?」黑娃說:「白狼在你尻子後頭站著。小娥驚疑他說:「你是白狼?你胡說……噢呀!怪道來我看你這幾天鬼鬼祟祟的……」黑娃就不吭聲了。

  村莊裡驟然騷動起來,傳出嘈嘈雜雜說話的聲音,男人女人們站在街巷裡觀賞大火的奇觀。火焰像瞬息萬變的群山,時而千仞齊發,時而獨峰突起;火焰像威嚴的森林,時而呼嘯怒吼,時而纏綿呢喃;火焰像恣意狂舞著的萬千獼猴萬千精靈。人們幸災樂禍地看著自己送進白鹿倉裡的麥子頃刻變成了壯麗的火焰。黑娃站在窯墒的崖畔上觀賞自己的傑作,小娥半倚在他的臂彎裡。村裡傳來士兵們氣急敗壞的嚷嚷聲,拗口贅牙的河南口音聽來愈覺彆扭,逼趕人們去救火。士兵們忽視了村子外頭崖坎下的窯洞,只在村莊裡打門叫戶厲聲吆喝。黑娃跑回窖洞挑起兩隻木捅,掙脫了小娥的阻攔:「我到跟前去看看熱鬧。」他從村子中間的大澇池挑了兩桶水,夾在擔桶和端盆的男人們中間,走過村巷走過白鹿鎮街道就無法前進了,大火炙烤得人的臉皮疼痛,滾滾濃煙嗆得人睜不開眼睛,於是就把水隨地潑掉挑著空桶往回走。那火已經無法撲救。赤臂裸腿的人根本無法靠近火堆一步。被燒著的麥粒彈蹦起來,在空中又燒著了,像新年時節夜晚燃放的焰火。大火燒到天亮,耀麗的光焰使東原上冒起的太陽失去魅力。

  隨後,白鹿鎮最顯眼的第一保障所的四方磚砌門柱上,發現了一條標語:放火燒糧台者白狼。字跡呈赭紅色,是拿當地出的一種紅色粘土泡水以後用管帚屹塔刷寫的,在藍色的磚上很醒目很顯眼。鹿子霖進門時看到門口圍著那麼多人尚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及至撥開人群看見赭紅色的標語時,臉色就變得蠟打了一樣。他沒有進門就去找楊排長報告。楊排長腰裡挎著盒子槍跑來了,滿臉灰烏,兩眼又紅又粘像剛熬化的膠鍋,插在腰裡的盒子槍上的紅綢已經燒得只留下短短一截。楊排長拔出盒子槍照空中放了一槍,咬牙切齒地喊:「滾開滾開,都滾他娘那個臭屄!」圍觀的人嘩地一聲作鳥獸散。楊排長立即命令士兵進行搜查,搜查與標語有關的人和器物。檢查誰家有紅上的遺留物,泡過紅土的瓦盆銅盆和瓷盆,以及用來蘸紅士漿寫字的笤帚圪塔。

  白鹿倉的所有房子和麥子一起化為灰燼,楊排長領著他的士兵駐進白鹿鎮初級小學校裡,學生們全都嚇得不敢來上學了。士兵們從各個村莊農戶家裡搜來的盆盆罐罐笤帚圪塔堆滿了寬大的庭院,卻沒有一件能提供任何的可靠證據。這個愚蠢的破案方法無論怎樣愚蠢,三十幾個士兵仍然認真地照辦不誤,從白鹿村開始搜查一直推進到周圍許多村莊裡去。三個縱火的「白狼」一個也沒有被列為重點懷疑對象,韓裁縫照樣把裁衣案子擺在鋪子門口的撐帳下,用長長的竹尺和白灰筆劃切割線,士兵們連問他的閒心都不曾有過。聽到士兵們挨家挨戶搜查罪證,黑娃就打發小娥躲到田地裡裝作挖野菜去了,他擔心的不是縱火的罪證而是模樣太惹眼的小娥。三個士兵趾高氣揚走進窯洞翻騰完了就詐唬說:「我看你這傢伙像是放火來!」黑娃嘿嘿一笑:「老總,你們又沒撞我的嗓子,我傷老總弄啥?我給老總只交了一鬥麥,又不是三石五石……」士兵們從雞窩旁邊拎起那個積著厚厚的一層尿垢的黑色瓦盆,摔碎了。鹿兆鵬在楊排長頭天晚上駐進學校時雖然表示了堅決拒絕,但終了還是接受了既成事實。楊排長對鹿子霖的校長兒子的不友好態度無心計較,卻也不曾想到這位俊秀的校長就是縱人為「白狼」。過了兩三天,鹿兆鵬晚飯後對焦躁不安的楊排長說:「楊排長,能在紙上馳車奔馬,才能在沙場上運籌帷幄——殺兩盤?」楊排長很快列出一串縱火者的審查名單。

  白嘉軒聽到傳訊以後肺都要氣炸了,他不是害怕牽涉火案,也不是害怕蒙受冤枉,主要是不能忍受這樣的侮辱。鹿子霖用極其同情的口吻傳訊他時,白嘉軒正在自家上房明廳的大方桌旁吸水煙,「咚」地一聲把水煙壺蹾到桌子上:「這個河南蛋瞎眼了不是?」鹿子霖說:「你去和楊排長解說一下,我也再給他解說解說。你可別硬頂——他可是燒疼了尻子的猴兒,急了就不管誰都抓。」說著,門外走進三個端著槍的士兵:「還有白孝文,也是個會寫字的,一塊走。」

  白家父子走出門了,陪著鹿子霖,跟著三個端槍的士兵。白嘉軒看著白鹿鎮上駐足觀看的行人,面子上的侮辱己使他煞白了臉,他愈加挺直了腰杆兒走著。楊排長在他的臨時住屋裡對白嘉軒父子說:「不要驚慌。請留下手跡就行了。」然後引著他們父子進入一間教室,桌子上放著一盆紅粘土泡成的泥漿,盆裡放著一隻笤帚圪塔。教室的牆壁上已經寫滿了字,全是「放火燒糧台者白狼」。白嘉軒氣衝衝撈起蘸了泥漿的管帚寫下同樣一行字,白孝文也寫了。白嘉軒寫罷氣不可捺問:「常言說捉賊捉贓,抓奸抓雙。老總你憑啥把我糟踐這一程子?」楊排長也沒好氣他說:「怎麼糟踐你了?叫你寫幾個字也算糟踐你?」白嘉軒冷笑說:「這算寫的什麼字!是紅事的對聯還是喪事的引路幡子?」楊排長突然轉過身來,緊盯著白嘉軒:「你說話嘴放乾淨點兒!別說你是什麼狗屁族長、官人,你敢再說半句不三不四的話,老子就一槍把你撂倒……」鹿子霖立即勸著拉著楊排長收回槍,孝文推著父親出了教室走到院子,楊排長追到臺階上還在嚷嚷:「你發雞毛傳帖煽動鬧事交農,本未就不是個好東西!」白嘉軒被翻起老賬更加氣恨羞惱。

  大火整整燒了三天三夜,白色的粉灰漫天飛揚,家家的屋瓦和院子裡都沉下厚厚的一層白色粉未兒。明火熄滅以後,未燃盡的糧堆仍然在夜裡透出的人的紅光,整個村莊和田野裡都彌漫著一股饃饃被烤焦了的香味兒。一場驟來的暴雨徹底澆滅了餘火,洗刷了屋瓦上樹葉上和秋苗嫩葉上的灰粉。天晴以後,附近的村民套著牛車推著獨輪小車挑著葛條籠去裝灰,那些麥子燒過的灰燼和土糞摻攪以後施到田地裡是莊稼和棉花的絕好肥料,他們爭著裝灰的勁頭和往這裡交麥子一樣急迫。

  大約過了半月,駐守白鹿倉的楊排長又領著他的士兵來了。楊排長先叫來總鄉約田福賢,召集了九個保障所的九個鄉約和九十八個大小自然村的官人,在白鹿鎮的學校裡開會。楊排長走路有點破,那是團長下令打了二十軍棍致成的骨傷。楊排長說:「在白鹿原燒掉的軍糧,還得從白鹿原上補起來。燒了再征,叫他再燒,再燒再征。這回是一畝一鬥一人一鬥。再燒了再加。」有人求告說:「老總,軍隊要吃糧這道理很明白,自古軍人由民人養也都明白,糧嘛燒了自然得再征。只是麥收後剛剛征過一茬,再連著征怕不好弄。是不是到秋收後再征?這樣也好給百姓說……」楊排長一揮手就打斷了他的話:「這號話再不要說。後日開始征糧,一律送到這個學校來。明日白鹿鎮逢集,槍斃燒糧台的白狼。誰敢抗糧不交,不管是官人民人一律和白狼一樣懲治。」

  第二天,在白鹿倉圍牆外的曠野裡,三個被五花大綁著的人被縛在木在上,蓬頭垢面,衣服襤褸,垂頭耷腦,實際已經奄奄一」息了。人山人海般擁擠著看熱鬧的鄉民。三十幾個上兵撲「成一排,舉起了槍,一片推拉槍栓的聲音,架式和射雞(擊)表演一模一樣。楊排長從腰裡拔出盒子槍,槍把上已經換上一條新的火焰般耀眼的紅綢,動作不再優雅而更顯威武,朝天放了一槍,叭地一聲響過,就接連響起密集的槍聲。那三個「白狼」沒有絲毫反應,沒有哭也沒有叫,看客們懷疑他們在挨槍子之前是否還活著?槍子擊中他們身體的各個部位,拉出一條血流。他們連抖動一下的反應也沒有,倒使圍觀的人覺得尚不如射殺活雞場面熱烈。

  幾天後,一個可怕的傳言在各個村巷裡不脛而走,那三個被打死的「白狼」其實是三個要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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