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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你真了不起黑娃。」兆鵬轉了話題,「我在咱們白鹿村只佩服一個人,你猜是誰?就是你黑娃。」

  「我?」黑娃撇撇嘴角自輕自賤他說,「黑斑頭一個。」

  「你敢自己給自己找媳婦——」兆鵬說,「你比我強啊!」

  黑娃警覺地瞪起眼:「你又耍笑我了?」

  兆鵬從椅子上站起來,慷慨激昂他說:「你——黑娃,是白鹿村頭一個衝破封建枷鎖實行婚姻自主的人。你不管封建禮教那一套,頂住了宗族族法的壓迫,實現了婚姻自由,太了不起大偉大了!」

  黑娃卻茫然不知所措:「我也辨不來你是說胡話還是耍笑我……」

  「這叫自、由、戀、愛。」兆鵬繼續慷慨激昂他說,「國民革命的目的就是要革除封建統治,實現民主自由,其中包括婚姻自由。將來要廢除三媒六證的包辦買賣婚姻,人人都要和你一樣,選擇自己喜歡的女子做媳婦。甭管族長讓不讓你進祠堂的事。屁事!不讓拜祖宗你跟小娥就活不成人了?活得更好更自在!」

  黑娃驚恐地瞪大眼睛聽著,再不懷疑兆鵬是不是耍笑自己了,問:「你從哪兒更來這些嚇人的說詞?」

  「整個中國的革命青年都這麼說,這麼做。鄉村裡還很封閉,新思想的潮水還沒卷過來。」兆鵬真誠而悲哀他說,「我儘管誇讚你,我自個想自由戀愛卻自由不了……我都有些眼紅你,佩服你。」

  「噢呀——」黑娃恍然大悟,被兆鵬的真誠感動了,「你娶下媳婦不回家,就是想自……」

  兆鵬說:「我還沒屈服,鬥爭比你複雜……」

  黑娃深深地受了感染,對兆鵬的真誠信賴更為感佩:「你叫我來就為說這話嗎?早知這樣我早就來了。村裡人不管窮的富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部拿斜眼瞅我,我整天跟誰也沒臉說一句話。好呀兆鵬……你日後有啥事只要兄弟能幫得上忙,儘管說好咧。」

  兆鵬就直率他說,「我準備燒掉白鹿倉的糧台。你看敢不敢下手?」

  黑娃不由地「啊」了一聲,從椅子上彈起來,吃驚地盯著兆鵬。如果這話由白鹿村任何一個愣頭莊稼人說出來,他也許不至於如此意料不及;堂堂的白鹿倉第一保障所鄉約鹿子霖的兒子,白鹿鎮縣立初級小學的校長鹿兆鵬怎麼會想到要燒駐軍的糧台?他家的糧食雖然也交了,但絕不會像窮漢家為下鍋之米熬煎吧?他做先生當校長掙的是縣府發的硬洋與糧台屁不相干,文文雅雅的先生人兒怎麼想到要幹這種縱火燒糧無疑屬￿土匪暴動的行徑?他的腦子裡一時回旋不過來,瞪著吃驚的眼睛死死盯著鹿兆鵬而不知說什麼。

  兆鵬問:「你知道不知道征糧的這一杆子隊伍是啥貨嗎?」

  黑娃說:「聽人說,城裡今日來一個姓張的頭兒,明日又來個姓馬的把姓張的趕跑了,後日又來個姓郭的把姓馬的攆走,城牆上的旗兒也是紅的換藍的,藍的又換黃的,黃的再換成紅的。我一滿弄不清,莊稼漢誰也鬧不清。」

  「這是一幫反革命軍閥。」兆鵬說,「國民革命軍正從廣州往北打,節節勝利。北京軍閥政府糾合全國的反動派阻止革命軍北來,現在圍城的劉家鎮嵩軍就是一股反革命軍隊。西安守城的李虎楊虎二虎將軍,都是國民革命軍。」

  黑娃聽不懂只是「噢噢」地應著。

  兆鵬說:「鎮嵩軍劉軍長是個地痞流氓。他早先投機革命混進反正的隊伍,後來又投靠奉系軍閥。他不是想革命,是想在西安稱王。河南連年災害,饑民如蠅盜匪如麻,這姓劉的回河南招兵說,『跟我當兵殺過潼關進西安。西安的鍋盔厚麵條三尺長。西安的女子個個賽過楊貴妃……,他們是一幫兵匪不分的烏合之眾。」

  黑娃大致已聽明白:「噢!是這麼些爛貨!」

  兆鵬說:「把糧台給狗日燒了,你說敢不敢?」

  黑娃倒顯出大將風度:「燒了也就給他狗日燒咧。昨不敢!」

  兆鵬說:「你要是願意幹,咱倆就放這把火。給白鹿原上的人看一場沖天大火。」

  黑娃已經鼓舞起來:「燒那個糧台太容易了。那一杆子兵料就百姓給他們殺雞的把戲兒鎮住了,一個個放心地睡覺哩!籠麥秸就把它燒光了。」

  這當兒,從房子的套間走出一個人來,黑娃看出是韓裁縫,不由一驚。韓裁縫是去年遷到白鹿鎮的客戶,租下兩間門面房,用腳踏機器給人縫衣服掙錢,誰也弄不清他是哪裡人。趕集的人像看西洋景兒一樣看他雙腳踩動機器踏板,發出喳喳喳連續不斷的響聲,一隻鋁亮的針上下竄動,把布片縫結在一起。圍觀的人雖然很多而生意卻十分蕭條,只有學校教員和少數學生掏錢請他縫製制服,莊稼漢無論窮人富人都只是看看熱鬧而已。韓裁縫坦然笑笑說:「放火燒糧台,我也搭一手。」黑娃也就明白了,不需再問。三個人在煤油燈下進行具體實施方案的密謀,從哪兒翻牆進去,先燒哪裡後點哪裡,無論如何要把井繩給藏起來,點著了火吊不上水來。三個人約定如何用暗號聯繫,具體分工都經過再三斟酌。黑娃拍拍腦門說:「你這洋油(煤油)燈有一股臭味兒,熏得我頭昏腦漲直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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