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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兆鵬媳婦對兆鵬以及公婆的隱痛毫無察覺。她被嚴嚴實實地包裹著。她不知道鹿兆鵬和她完婚是阿公三記耳光抽煽的結果,頭一耳光是在城裡抽的,她那時還沒過門自然不知道;第二個耳光是阿公在劉謀兒的牛圈裡抽的,兆鵬新婚之夜躲到那裡要和長工劉謀兒夥一條被子睡覺,鹿子霖一聲不吭就給了一巴掌,那時候她正處於新婚之夜的羞怯和慌亂中,對後來走進洞房的兆鵬的臉色無所猜疑;只有第三巴掌她看見了,阿公在祖宗牌位前抽的,兆鵬再拜了自家祖宗拒絕到祠堂裡去接受族長白嘉軒主持的莊嚴儀式,阿公毫不客氣地就掄開了胳膊。那是出為兆鵬說拜祭祠堂的儀式純屬「封建禮儀」,並沒有絲毫的跡象顯示出他與她有什麼不和。婚後一年,她再也沒有見過他的面,她起初不覺得有什麼,可現在卻十分渴望他回到廂房裡來。他和她新婚之夜僅有的一回那種事,並沒有留下歡樂,也沒有留下痛苦,他剛進入她的身體就發瘧疾似的顫抖起來,嚇了她一跳,以為他有羊癲風,甚至覺得很好笑。現在她已從無知到有知,從朦朧到明晰地思想著他的顫抖,渴望自己也一起和他顫抖。那是一個夢。夢裡她和他一起廝摟著羊癲風似的顫抖,奇妙的顫抖的滋味從夢中消失以後就再也難以入眠,直到天不亮起來先給爺爺後給阿公阿婆去倒尿盆。她平時走進裡屋看見阿公阿婆夥一條被子打對兒睡在兩頭無所反應,端了他們夜裡排泄的黃蠟蠟的一盆尿就轉身走了。這天早晨,當她照例去端尿盆時,看見閉著眼的阿公和阿婆,突然想到了那種顫抖,阿公和阿婆昨夜大概剛剛顫抖過了。她開始失眠,整夜睡不著,對於那種顫抖再不覺得好笑而變成一種焦灼的渴望。

  她到場院的麥秸垛下去扯柴禾,看見黑娃的野女人小娥提著竹條籠兒上集口來,竹條籠裡裝著一捆蔥和一捆韭菜,小娥一雙秀溜的小腳輕快地點著地,細腰扭著手臂甩著圓嘟嘟的尻蛋子擺著。「她原先看見覺得噁心,現在竟然忌妒起那個婊子來了,她大概和黑娃在那孔破窯裡夜夜都在發羊癲鳳似的顫抖。當她挎著裝滿麥草的大籠回到自家潔淨清爽的院庭,就為剛才的邪念懊悔不迭,自己是什麼人的媳婦而小娥又是什麼樣的爛女人,怎能眼紅她!她相信丈夫是幹大事的人,更相信他是忙得抽不出時間回鄉,將來衣錦還鄉才更榮耀。可是過年兆鵬未歸。就引起了她的失望也引起了疑心,再忙也不會連過年都不回家呀。她在極度的失望和令人恐懼的猜測中度過新年佳節,強裝笑顏接待親戚。

  鹿子霖看出了兒媳的笑顏是裝出來的,他走了一趟西安回到屋裡就向所有人自豪地宣佈:「嘿呀!兆鵬到上海去了!」整個家庭裡立即騰起歡樂的氣氛。鹿子霖故意大聲問回家來的二兒子兆海:「上海的路怎麼走?聽說還要坐火車?」兆海很詳細地告訴父親,先騎馬出潼關,再坐船過黃河,再……

  她的失望和猜疑一掃而空,情緒頓然煥發起來,當晚又夢見和兆鵬發羊癲風似的顫抖起來。顫抖過後,她驚奇地發現那個從她身上揚起的臉不是兆鵬而是兆海。第二天看見兆海從她手裡接飯碗時就不由臉紅心跳。隨後她又夢見和黑娃在一搭顫抖,那是她清掃院庭到門外髒土時,看見黑娃於微明中扛著木模和青石夯走過村巷……更糟的是昨夜竟然夢見和阿公鹿子霖在一搭顫抖,阿公在她身上揚起臉時一下子羞了,倉皇跑了。種種怪夢整得她心虛氣弱,不敢揚起臉看任何成年男人的眼睛,而那些亂七八糟的夢境卻越來越頻繁地出現。

  春天,白鹿鎮頭一所新制學校落成,是由白鹿倉總鄉約田福賢出面主持籌建的。縣府出資,田福賢在本倉所轄的幾十個村莊攤派民工,節約了開支,把原計劃只能修建十問校舍的錢充分利用,增加到十三間,又無償派工用黃土打起高高的圍牆。田福賢把建校中用款用工的大小帳項用黃紙公佈于白鹿鎮第一保障所門外的牆壁上,得到了地方鄉紳和普通鄉民的極大信任,尊為重要善舉。為了不受市聲和附近村民的騷擾,校址選擇在白鹿鎮南邊幾個村子之間的空間地帶。

  青裸和大麥黃熟時節,全部校舍完全竣工,一個校長領著三四個先生迫不及待地住進潮濕的房子,開始著手招收學生和開學的準備工作。校長是鹿子霖的兒子鹿兆鵬。一切有臉面的頭面人物和普普通通的百姓都向鹿子霖表示最虔誠的祝賀和恭維。「鹿家出下一位校長了!」鹿子霖起初聽到這個確鑿消息時興奮難抑,痛痛快快和親家冷先生喝了一頓。除了可以預料的令人矚目的新學校校長的巨大榮耀之外,他的心病也終於到了解除的時候了,兆鵬既然願意回到白鹿原上來當校長,那就再無任何藉口不回家了,學校離家最遠也不過三裡路嘛!但是,兆鵬剛一回來就把父親潮起的欣慰之情粉碎了。

  他是頭天回來的,到家就向爺爺爸爸媽媽媳婦以及長工劉謀兒請安問候,顯得十分客氣和親熱。他穿一身新式制服,頭上留著新式頭髮,眉高眼大,眼睛深邃,睫毛又黑又長,把鹿家血統的特徵發揮到盡好的極致。一家人都激動得失掉了控制,有點緊張地注視著兆鵬的舉動。他像和家人一樣彬彬有禮地與媳婦打了招呼,進了廂房。熄婦完全手足無措地坐在炕邊上,怯怯地瞅著做夢都在顫抖的丈夫,卻說不出話也拾不起頭來。兆鵬坐了一會兒就出去到馬號裡問候劉謀兒去了,在那幾例呆得很長。全家人都緊張地等待著天黑。日落時,兆鵬對爺爺對爸爸對媽媽說著同一句話:「我得回學校去,晚上開會。」爺爺爸爸媽媽也都重複著同一句話:「你開畢會回來。」結果是沒有回來。連續一月,兆鵬住在潮濕的房子裡,一直沒有回來住過一夜。

  這個家庭隱患再也包裹不住了,村裡也由悄悄傳說變成公開議論。鹿子霖覺得沒臉再從中醫堂門口走過。他到學校上找過兒子不下十回,強按著想撕碎那張校長模樣的怒火勸導,勸導不下乞求,乞求不下就哭,反復著一句話:「你哪怕做做樣子也該回去住兩天,掩一掩眾人的口聲……」面對校長,鹿子霖再也無力舉起手來抽出第四個耳光。

  這一天,中醫堂的夥計把繞道兒走著的鹿子霖叫住:「叔!俺伯叫你去一下有話說。」鹿子霖頓時頭皮就麻了。冷先生仍然是那副冷面孔,聲音卻很平實,開口就不拐彎:「兄弟,你甭費心了。你給兆鵬說一句,讓他寫一張休書,算咧。那沒啥!」鹿子霖按捺不住:「哥呀,你說哪兒的冷話!事情到這一步我也不瞞不蓋。休書的事你再不要說第二回,說一回就夠兄弟受一輩子了。你放心,他兆鵬甭說當校長,就是當了縣長省長,想休了屋裡人連門兒都沒得!要是我今日說的話不頂事,我拿他的休書當蒙臉紙蓋。」冷先生卻仍然不動聲色:「兄弟,不必。旁人覺得被休了就羞得活不成人了,我覺得沒啥。咱們過去咋樣往後還咋樣。」鹿子霖情緒已無法控制:「不說了好冷大哥,你甭說了。我有辦法,不是沒辦法。你先甭急。」

  鹿子霖回家後就走進父親鹿泰恒的單獨住屋:「爸,現在這事包不住了也拖不下去了。我到學校再尋一回兆鵬,他再不給咱們飾臉,我就準備……」他沒有說出他準備於什麼。鹿泰恒能猜出他準備怎麼辦,很可能是揣一把剃頭刀,按到脖頸上威脅,大概再沒有比這更絕更厲害的辦法了。鹿泰恒說:「你準備的辦法擱到下一步再說,今晚我去叫一回,看看鹿校長賞臉不賞臉。」鹿子霖再三勸說,咋也不能讓老父親出面。鹿泰恒說:「該出面就得出面,咱們祖蔭出了校——長——了!」

  鹿泰恒拄著一恨拐杖,平時只有出遠門才動這根磨得紫黑光調的拐杖。老漢走進學校院子大聲吆喝:「鹿校長哎——鹿校長!」兆鵬聞聲走到院子,笑著說:「爺呀,你胡喊亂喊啥哩!你怎麼也叫校長?」鹿泰恒故意放大音量說:「哈呀我的天爺爺你是校長嘛!爺是平頭百姓莊稼漢嘛!是官都得尊嘛!」鹿兆鵬窘紅著臉扶住爺爺往自己房於走。鹿泰恒繼續說:「你那衙門公館,我這號平頭百姓敢進嗎?」兒個教師站在臺階上直笑。兆鵬紅著臉拽著爺爺走進了房子:「爺呀你有話就說呀!甭……」鹿泰恒說:「能想到的活,你爸早都給你說了,不頂放個屁嘛!既是不頂屁用,我就免了不放屁了。我說不下你……我就求你——」說著,鹿泰恒從直背椅上就溜下去,撲通一聲跪倒在磚地上了。兆鵬大驚失色趕忙拽爺爺:「爺呀快起來,有話你儘管說,我不敢不聽爺的話。」鹿泰恒說:「我求你跟我回去,再沒二話。」兆鵬說:「你起來坐下慢慢說。」鹿泰恒老漢跪著不動:「你願意跟我回去我就起來。你不答應不吐核兒的話,我就跪到院子中間去。」鹿兆鵬悲哀地歎一口氣:「爺呀你起來。我跟你回去。」

  鹿泰恒拄著拐杖走出了學校。鹿兆鵬跟著走。進入白鹿鎮,鹿泰恒突然吆喝起來:「行人回避!肅靜!鹿校長鹿大人鹿兆鵬駕到——」鹿兆鵬不知所措地奔前兩步抓住爺爺的手杖:「爺呀你讓我明日怎麼見人?」鹿泰恒說:「你當了官了,爺爺給你嗚鑼開道呀!鹿校長過來了!鹿校長過來了!」鹿兆鵬不知怎麼糊裡糊塗跟著爺爺走過白鹿鎮又走進白鹿村的村巷。走進自家門樓,鹿泰恒仍然大聲吆喝:「咱們的校長回來咧!子霖哇!我把你當官的兒子求拜回來了,歡迎啊!」鹿子霖和女人走到院子裡,新媳婦也走出廂房來。兆鵬尷尬不堪地站在眾人面前。鹿泰恒站在院庭中間,猛然轉回身掄起拐杖,只一下就把鹿兆鵬打得跌翻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鹿泰恒這才用他素有的冷峻口氣說:「真個還由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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