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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在黃家圍牆黃老五家幹了半個月活兒,黑娃就看出黃老五嗇皮果然名不虛傳。黃老五天不明就呼喊他下地,三伏天竟然不歇晌,而且理由充足:「難得這麼硬的日頭,鋤下草一個也活不了,得抓住這好日頭曬草。」如果不是大雨澆得人睜不開眼,黃老五仍然有說詞兒?:「哈呀真好!下這種蒙絲兒雨才涼快了,幹活才不熱了。」黑娃不在乎,再說黃老五本人也不歇晌也不避雨陪著他一樣幹。黃老五吃飯也是一天三頓陪著他,除了晌午吃一頓稀湯麵全部都是雜糧,包穀黑豆稻黍豌豆變換著蒸饃。包穀饃倒罷了,黑豆面兒無論蒸的饃饃或是烙下鍋盔,都改不了貓屎一樣黑的顏色,也去不掉那股苦焦味兒;豌豆面饃饃茬口硬,咬一丁點就嚼得滿口沙子似的硬粒兒,吃下以後就生屁。黑娃和黃老五上地去的路上屁聲此伏彼起,黃老五自己也笑了:「黑娃你聞一聞這屁不臭。豌豆生下的屁不臭。麥於面生的屁臭得噁心人!」黑娃不久也就明白,黃老五其實也是個粗笨莊稼漢,憑著勤苦節儉一畝半畝購置土地成了個小財東,根本無法與郭舉人相比。但最使他難以忍受的不是幹活的勞累和吃食的粗劣,而是一種無法忍受的舔碗的習慣。在黃家吃頭一頓飯時,黑娃就看見了黃老五舔碗的動作,一陣噁心,差點把吃下的飯吐出來。以後再吃飯時,他就加快速度,趕在黃老五吃畢舔碗之前放下筷子抹嘴走掉,以免聽見他的長舌頭舔出的吧卿吧卿的聲響。這天午飯後,黃老五用筷子指點著凳子說:「鹿相你坐下,甭急忙走,我有話說。」黑娃重新坐下來。黃老五說:「把碗舔了。」黑娃瞅著自己剛剛吃完了糝子面兒的大碗,殘留著稀稀拉拉的黃色的包穀糝子,幾隻蒼蠅在碗裡嗡嗡著,說:「我不會舔。我自小也沒舔過碗。」黃老五說:「自小沒舔過,現在學著舔也不遲。一粒一粥當思來之不易。你不舔我教你舔。」說罷就揚起碗作示範。他伸出又長又肥的舌頭,沿著碗的內沿,吧卿一聲舔過去,那碗裡就像抹布擦過了一佯乾淨。一下接一下舔過去,雙手轉動著大粗瓷碗,發出一連串狗舔食時一樣吧卿吧卿的響聲,舔了碗邊又揚起頭舔碗底兒。黃老五把舔得乾淨的碗亮給他看:「這多好!一點也不糟踐糧食。」黑娃說:「我在俺屋也沒舔過碗。俺家比你家窮也沒人舔碗。」黃老五說:「所以你才出門給人扛活兒要是從你爺手裡就舔碗,到你手裡剛好三輩人,家裡按六口人說,百十年碗底上洗掉多少糧食,要是把洗掉的糧食積攢下來,你娃娃就不出門熬活反是要雇人給你熬活羅!」黑娃的胃腸早已隨著黃老五的舌頭伸出縮進攪動起來,一陣陣噁心,話也說不出來。黃老五說:「鹿相你這娃娃事事都好,幹活潑勢又不彈嫌吃食,只有不會舔碗這一樣毛病。你知道不知道?頓頓飯畢你先走了,我都替你把碗舔了。你只要從今往後學著舔碗,我就雇你幹三年五年,工錢還可以往上添。」黑娃說:「哪怕不要工錢,我都不舔碗。」說罷就轉過身走了,走到過道轉過身,黃老五抱著他的碗舔得正歡。黑娃看見別人舔自己的碗更加難以容忍,「哇」地一聲吐了。隨後居然成了一種毛病,他一看見黃老五的嘴唇就想嘔吐,整得他乾脆拿上兩個饃饃躲到牛圈裡單獨吃了。他終於忍受不住,咬咬牙捨棄了一月的工錢,吃罷早飯借著單獨上地的工夫逃走了。

  他強烈地思念小女人。一月來她的日子怎麼過,他沿著一條官道扯開步子再往東走,當夜靜更深時分,黑娃已經站在那棵熟悉的椿樹底下了。他爬上樹,翻過牆,跳進院子,摸到西廂房門口,竹簾子卷在門楣上方,門上吊著一隻黃銅長鎖。黑娃不敢久停,沿著原路又出了院子,轉身來到隔壁的馬號。黑娃翻上上圍牆,看見長工頭李相和王相睡在馬號院子裡。他跳下去,搖醒了李相,嚇得李相嘴裡嗚嗚哇哇話不成串。黑娃悄聲問:「李大叔,小女人呢?」李相說:「回娘家去了。」黑娃再問:「知道不知道約摸啥時候回來?」李相己完全清醒,恢復了活潑的天性:「你龜孫把人家日了,郭舉人早把她休了,還回來個球!」黑娃急問:「好叔哩!小女人娘家在啥村子?」李相說:「你還攆到人家娘家門上去日呀?」黑娃求告說:「好叔哩!啥時候呀你還盡說笑,快給我說一聲。」李相說:「往北走,三十裡,有個田家什字——」黑娃作個揖,親呢地摸了一把還在酣夢中的王相,就拉開門閂出了馬號院子。

  第二天早飯時,黑娃踟躕在田家什字的村巷裡,打聽誰家雇人熬活。人說,田秀才近日病倒,正需雇人管理棉田。黑娃找到田秀才家門口,正遇見秀才娘子:「嬸呀,聽說咱家想雇個人?」娘子看他一眼說:「你等一會兒,我去問問掌櫃的。」娘子出來的時候就有了主意,說了工價,就引黑娃到屋裡吃飯。端飯出來的果然就是那個令他牽腸掛肚的小女人,他的娥兒姐。她端著木盤走出廚房看見他的那一瞬間,臉色驟變,幾乎失手丟了木盤。黑娃瞅了一眼就偏低了頭,裝作陌生人順勢在院子裡的小木凳上坐下來。她瘦了!瘦得叫人心疼!

  黑娃照例住進牛圈。田秀才家原有一個打長年的長工,姓孫,人很實受厚誠,黑娃很快就和孫相混熟了。他告訴黑娃,田秀才是個書呆子,村裡人叫他「啃書蟲兒」。考中秀才以後,舉人屢考不得中,一直考到清家不再考了才沒奈何不考了。田秀才仍然早誦午習,念書寫字,只在農活緊密的季節才搭手作務莊稼。目下正是棉花生長頂費手的時節,田秀才卻病倒在炕上,幹不了活兒也啃不動書了。孫相俏聲說:「秀才的女子跟個長工私通,給人家休了!秀才是念書人——要臉顧面子的人呀!一下就氣得病倒炕上咧!」黑娃裝出驚訝地「噢」了一聲。孫相說:「田秀才托親告友,要儘快儘早把這個丟臉喪德的女子打發出門,像用鍁剷除拉在院庭裡的一泡狗屎一樣急切。可是,像樣的人家誰也不要這個聲名狼藉的女人,窮家小戶又,怕嬌慣下的女子難以侍弄;人家寧可訂娶一個名正言順的寡婦,也不要一個不守貞節的財東女子!」黑娃聽罷說:「孫叔,你去給田掌拒說,這女人我要哩!」孫相大驚道:「你年輕輕的小夥娃兒,要這號女人做啥?」黑娃撒謊說:「我爸窮得很,給我訂不起媳婦呀!」孫相凜然說:「拉光身漢也不要這號二茬子女人,哪怕辦寡婦,實在不行哪怕城裡逛窯子,也不能收這號爛貨!」黑娃說:「我思量過了。我家離這兒百把二百里,這女人名聲再不好也吹不到俺村裡,只要我日後把她看嚴點就行了。」孫相看黑娃執意要娶,話也不無道理,就答應了:「我去給田掌櫃說句話不費啥事。我估摸田秀才一聽准成,肯定連聘禮全都不要的。」

  田秀才的態度正如長工孫相所料,當即拍板定奪,病氣當下就減去大半。田秀才隨即召見黑娃,不僅不要彩禮,反倒貼。給他兩摞子銀元,讓他回家買點地置點房好好過日月,只是有一條戒律,再不許女兒上門;待日後確實生兒育女過好了日子,到那時再說。黑娃全部答應了。第二天雞啼時分,黑娃引著那位娥兒姐離開了田家什字,出村不遠,倆人就抱在一起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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