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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朱先生晨誦完畢,挽著袍子來到門房,接了差官的信,果然是張總督的親筆手渝。張總督的信慷慨陳詞,婉約動人,言簡意賅地闡釋了反正舉事的原義,擺置出目下嚴峻的局勢,又說反正時逃跑的清廷巡撫方升,從甘肅寧夏攏集起二十萬人馬反撲過來,大軍已壓至姑婆墳紮下營寨,離西安不過二百里路,要決一死戰。張總督說他的革命軍同仇敵害,士氣高昂,完全可以擊敗方升的烏合之眾,只是戰事一起,市民百姓必遭塗炭,古城必遭毀滅,于理不通於心亦不忍。因此想請朱先生前往姑婆墳,以先生之德望,以先生與方升之交誼,勸方升退兵,這裡亦不追擊,由他自去隴西。如果方升情願留住西安,張總督可以保護其頤養天年。

  朱先生看罷,對兩個差人說:「儒子只讀聖賢書,不曉軍事,又無三寸不爛之舌,哪有回天之力!回去告知張總督,免得貽誤戰機。」說罷就轉身走了。兩個差官氣得臉色驟變,讓司機發動了汽車,氣呼呼跳上車走了。朱先生聽得門口清靜下來,立即告訴妻子:「快點給我收拾行李。」朱白氏擔心地問:「你到哪達去?不是說不去嗎?」朱先生說:「我得出去躲幾天。我算定張總督還要派人來纏的。」朱白氏放下心來,給他換了一身乾淨衣服,朱先生夾了一把黃油布傘就出了白鹿書院。午時,兩位差官果然又駕著汽車來了,而且帶來了一位大官,是張總督的秘書。門房老者張秀才仍然以禮相待,如實相告:「走了。先生走了。躲走了。」

  傍晚時分,在張總督的總督府門前,一位背著褡褳夾著油傘的人徑直往裡走。荷槍實彈的衛兵橫槍擋住。那人說:「我找張總督。」衛兵只瞧了一眼就不打算再瞧一眼,嘴裡連續呼出五個「去去去去去!」那人就站在門口大聲呼叫起張總督的名字,而且發起牢騷:「你三番兩次請我來,我來了你又不讓我進門。你好不仗義!」這時候一輛汽車駛到門口停下,車上跳下兩個人來,順手抽了衛兵一記耳光,轉過身就躬下腰說:「朱先生請進。」朱先生一看,正是早晨破壞他晨誦的那兩位差官,便跟著差官走進總督府見了張總督。張總督挽著朱先生坐下,親呢地怨喧道:「先生你是腿上的肉蟲兒不得死了?放著汽車不坐硬走路!」朱先生說:「我是土人,享不了洋福,聞見汽油味兒就噁心想吐。」張總督說:「我真怕你不來哩!正準備三顧茅廬,我親自去你的書院哩。」朱先生笑說:「縱是孔明再生,看見你這身戎裝,也會嚇得閉氣,何況我這個土人。」

  第二天一早,張總督起來時,已經找不著朱先生,連連歎惋:「這個呆子書呆子!」隨之帶了一排士兵乘車追出城去。

  朱先生已經踏上咸陽大橋,一身布衣一隻褡褳一把油傘,晨光熹微中,仍然堅持著晨誦,連嗚嗚吼叫的汽車也充耳不聞,直到張總督跳下車來堵住去路,朱先生才從孔老先生那裡回到現實中來,連連道歉:「總督大人息怒!我怕打擾你的瞌睡就獨自上路了。」張總督好氣又好笑說:「這十二個衛兵交給你,請放心。我已經給他們交待過了。」朱先生轉過身瞅一眼站成一排溜兒的兵士,搖搖頭說:「這十二個人不夠。把你的兵將一滿派來也不夠。要是你能打過方升,你還派我做什麼?回吧回吧,把你這十二個兵丁帶回去護城吧!」張總督不由臉紅了說:「那你總得坐上汽車呀!」朱先生不耐煩了:「我給你說過,我聞不慣汽油味兒……」說罷一甩手走了,嘴裡咕咕嘟嘟又進入晨誦了。張總督追上來再次相勸,要他坐上汽車,帶上二十名經過特種訓練的衛士以防不測。朱先生卻輕輕鬆松地說:「你誦一首咸陽橋的詩為我送行吧!」張總督心不在焉又無可奈何地誦道:

  謂城朝雨悒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夫無故人。

  朱先生擊掌稱好之後,自己也吟誦起來: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那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

  朱先生吟誦至此,熱淚湧流,轉過身扯開步逕自走了。

  日暮時分,朱先生走到一條小河邊,隔水相望,那邊已是穿著清家服裝的兵勇。他走過木板吊橋,就被兵勇們截住,喝問不止。朱先生放下肩頭的褡褳,取出一方紙呈給兵勇們的頭目,那是方升當巡撫時親筆題贈給他的一幀條幅:學為好人。朱先生考中頭名舉人那年,曾經連續三次婉言辭謝了方巡撫提拔他的既定公文。方升不僅不惱,反而更加器重他的品格,就擇取朱先生覆信中的一句話「孺子願學為好人」題書回贈。這幀條幅現在成了通行證,在劍拔弩張的兩軍對壘中顯示奇效,兵勇們既不放心又不敢得罪他,於是就把他帶有強迫性地弄上汽車。朱先生真的聞不得汽車的汽油味兒,一路上吐得攪腸翻肚。

  方巡撫在他的行營裡接見了朱先生,並備下一桌豐盛的晚餐,朱先生卻遠遠坐著不上餐桌。方巡撫謙和他說:「先生屈就便餐。待我平定逆賊收復西安之後,再請先生。」朱先生搖搖頭,仍不動身。方巡撫問得緊了,朱先生才說:「我害怕。」方巡撫問:「這裡就你和我,怕什麼?」朱先生囁需道:「我沒見過你的這身打扮。我看見你這一身戎裝就好像看見了白刀子進去紅刀子拔出。我害怕。我一害怕就吃不進飯。巡撫你脫下征衣穿便服吧!」方巡撫聽罷哈哈大笑:「哎呀先生!不瞞你說,我從隴西起身時把便衣全都燒了。好!今日我破例一次。」說罷便脫下戎裝。朱先生這才坐到桌前說:「這才像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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