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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冷先生趕在白家婆媳二人之前到達出事地點,吆喝一聲:「住手!」有如晴天打雷,震得雙方都垂手駐足。冷先生一手持著長袍走上前去,一手拉著白嘉軒,一手拉著鹿子霖朝鎮子裡走去。無論鹿姓或白姓的人看見主家被拽走了,也就紛紛四散。倆人被冷先生一直拖進他的中醫堂。冷先生先關了門以免圍觀,隨之打了兩盆水,讓他們各自去洗自己臉上手上的血污,然後給他們抓破的傷口敷了白藥,止了血。冷先生說:「就此罷休的話,你倆現在都回去吃早飯;罷休不了的話,吃罷飯上縣去打官司。」說罷拉開門閂,一隻手作出請出門的手勢。

  白嘉軒隨後即弄清,李家寡婦確實先把地賣給鹿子霖,而且以借的形式先灌了五鬥麥子拿了八塊銀元,一俟簽字畫押再算帳結清。這當兒看到白嘉軒給那位賭徒兒子的地價比鹿於霖給她的地分高出不少,心裡一轉就改變主意,要把地賣給白嘉軒,用白嘉軒給她的地款還了鹿子霖的借貸。白嘉軒弄清了這個過程就罵起李家寡婦來:「真正的婆娘見誠!」但事已至此,他無法寬容鹿子霖。他在家裡對勸解他的人說:「權且李家寡婦是女人見識。你來給我說一句,我怎麼也不會再要她的地;你啥話不說拉馬套犁就圈地,這明顯是給我臉上撒尿嘛!」他主意愈加堅定,無論李家寡婦如何婦人見識,這本身與他無關;他現在手裡攥著賣地契約,走到州走到縣郡是有理氣長的官司。他已經向縣府投訴。鹿子霖也向縣府投訴。

  李家寡婦與自嘉軒簽字畫押以後,鹿子霖當晚就知道了。當雙方以及中人冷先生一齊按下蘸了紅色印泥的食指的時候,鹿子霖已經作出明早用騾馬圈地的相對措施了。鹿子霖把整個賣地的過程向父親鹿泰桓學說一遍。鹿泰桓問:「你看咋辦呢?」鹿子霖就說了他的辦法,又對這辦法作了注釋:「倒不在乎李家寡婦那六分地。這是白嘉軒給我蹺尿騷哩!」鹿泰桓說:「能看到這一點就對了。」他默許了兒子已經決定的舉措。在他看來,白秉德死了以後,白嘉軒的厄運已經過去,翅膀也硬了,這是兒子鹿子霖的潛在的對手。在他尚健在的時日裡,應該看到兒子起碼可以成為白嘉軒的一個對手,不能讓對方蹺腿從頭上蹺了尿騷!官司一定要打,打到底。傾家蕩產也要打贏這場官司。

  白嘉軒從滋水縣投訴回來順便走到白鹿書院,同姐夫朱先生訴說了鹿家欺人過甚的事,意在求姐夫能給知縣提示一下,使這場肯定羸的官司更有把握。據嘉軒得知,每有新縣令到任,無一不登白鹿書院拜謁姐夫朱先生。朱先生說:「我昨日已聽人說了你與鹿家為地鬧仗的事,我已替你寫了一件訴狀,你下回過堂時遞給衙門就行了。記住,回家後再拆看。」

  白嘉軒急急回到家,在菜油燈下拆開信封,一小塊宣紙上寫下稀稀朗朗幾行娃娃體毛筆字:

  致嘉軒弟

  倚勢恃強壓對方,打鬥訴訟兩敗傷;為富思仁兼重義,謙讓一步寬十丈。

  白嘉軒讀罷就已泄了大半仇氣,捏著這紙條找到中醫堂的冷先生,連連慨歎「慚愧慚愧」。冷先生看罷紙箋,合掌拍手:「真是維妙一出好戲!嘉軒你啾……」說看拉開抽屜,把一頁紙箋遞給嘉軒。嘉軒一看愈覺驚奇,與他交給冷先生的那一頁紙箋內容一樣,字跡相同,只是題目變成「致子霖兄」。

  三天后的一個晚上,冷先生把白嘉軒和鹿子霖一起邀約到中醫堂,擺下一桌酒席,把他們交給他的相同內容的紙箋交換送給對方,倆人同時抱拳打拱,互致歉意謙詞,然後舉酒連飲三杯,重歸於好而且好過已往。倆人誰也不好意思再要李家寡婦那六分地了,而且都慨然提出地歸原主,白家和鹿家各自同濟給李家寡婦一些糧食和銀元,幫助寡婦度過難關。冷先生當即指派藥房夥計叫來李家寡婦,當面毀了契約。李家寡婦撲通跪到地上,給自嘉軒鹿子霖磕頭,感動得說不出話只是流眼淚。

  這件事傳播的速度比白鹿兩家打鬥的事更快更廣泛。滋水縣令古德茂大為感動,批為「仁義白鹿村」,鑿刻石碑一塊,紅綢裹了,擇定吉日,由樂人吹奏升平氣象的樂曲,親自送上白鹿村。一向隱居的朱先生也參加了這一活動。碑子栽在白鹿村的祠堂院子裡,從此白鹿村也被人稱為仁義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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