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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罌粟再次佔據了這片古原大地,小麥卻變成大片大片的罌粟之間的點綴了。人們早已不屑於再叫罌粟,也不屑於再叫鴉片,這些名字太文雅太繞口了,莊稼人更習慣稱它為大煙或洋煙。大煙是與自己以往的旱煙相對而言,洋煙是與自己本土的土著煙族相對而言。豐富的漢語語言隨著罌粟熱潮也急驟轉換組合,終於創造出最耀眼的文字:人們先前把國外輸入的被林爺爺禁止的鴉片稱作洋煙,現在卻把從自家土地上採收,自家鐵鍋裡熬煉的鴉片稱為土煙,最後簡化為一個簡潔的單音字——「土」。衡量一家農戶財富多寡的標準不再是儲存了多少囤糧食和多少捆(十斤棉花,而是多少「土」!白鹿鎮每逢集日,一街兩行擁擠不堪的煙土市場代替了昔日的糧食市場成為全鎮交易的中心。

  結婚一年後,這個小廂房廈屋的士炕上傳出一聲嬰兒尖銳的啼哭。仙草心安理得地享受了婆婆白趙氏無微不至的服侍。坐滿了月子,跳下炕來的時候,她容光煥發,挺著兩隻飽滿肥實的乳房,完全是一個動人的少婦了。

  慶賀頭生兒子滿月的儀式隆重又熱烈。所有重要親戚朋友都通知到了,許多年已經斷絕往來的親戚也聞訊趕來了。嘉軒殺了一頭豬,滿心歡喜地待承親朋鄉友。他沒有費多少心思就給孩子取下馬駒的乳名,正如他的父親給他取過拴狗的乳名一樣的用意,越是貴重值錢的娃子越取那種醜陋的名字才更吉利;一當孩子度過多災多禍的幼兒期進入私塾讀書階段,那時才應該費點心思取一個雅而不俗的官名。供其在一切公眾場合使用。嘉軒聽著眾人不斷重複著的恭維新生兒子的套話——再沒有比這些套話叫人心裡更快活的事了,他只是憨笑著更加殷勤更加誠摯地遞煙讓茶,對所有的親朋鄉友不分彼此不管親疏不成遠近一律平等對待。

  歡慶的日子雖然熱烈卻畢竟短暫。今人陶醉的是更加充實的往後的日月。妻子仙草雖然是山裡人,卻自幼受到山裡上流家庭嚴格的家教,待人接物十分得體,並不像一般山裡窮家小戶的女子那樣缺規矩少教養。只是山裡不種棉花只種麻,割下麻稈漚泡後揭下麻絲挑到山外來,換了山外人的糧食和家織粗布再挑回山裹去。仙草開始不會紡線織布,這是一個重大缺陷,一個不會紡線織布的女人在家庭裡是難以承擔主婦的責任的。嘉軒在訂娶頭幾房女人時,媒人首先向他誇獎的總是那女子所受的家教如何嚴格,茶飯手藝如何利落精緻,還會拿來紡下的線穗兒和織成的花格子布供人欣賞。臨到娶仙草時,已經顧不了那麼多,只考慮能傳宗接代就行了。母親白趙氏明白這個底裡,表現得十分通達十分寬厚。一面教授一面示範給她,怎樣把彈好的棉花搓成撚子,怎樣把撚子接到錠尖上紡成綾,紡車輪子怎麼轉著紡出的線才粗細均勻而且皮實。紡成的線又怎麼漿了洗了再拉成經線,怎麼過綜上機;上機後手腳怎麼配合,拋梭要快捷而準確;再進一步就是較為複雜的技術,各種顏色的緯線和經線如何交錯搭配,然後就創造出各種條紋花色的格子布來。她教她十分耐心,比教自己的女兒還耐心盡力。仙草生來心靈手巧,一學即會,做出的活兒完全不像初試者的那樣粗糙,這使白趙氏十分器重,嘉軒自然十分歡心。

  孩子滿月時,岳父從山裡用騾子馱來滿滿兩馱簍禮物,吃的穿的玩的一應俱全。一雙精緻的小銀鐲上系著一對山桃木旋成的小棒槌。百日以後,小馬駒就把那小棒槌含在嘴裡,像吮吸乳頭一樣咂得吱吱有聲。嘉軒和仙草看著就會心地笑了,自然都聯想到新婚頭一夜系在她褲腰帶上的那六個桃木棒槌。孩子剛剛過歲就斷奶了,馬駒雙手抱著仙草的乳房卻吸不出乳汁,晝夜啼哭。仙草尚無做母親的經驗,急得心神不安問婆婆怎麼回事。白趙氏不僅不慌不急反而有些幸災樂禍地說:「奶汁兒怕是給另一個暗裡奪了吃光了。」仙草突然紅了臉,又想起夜裡丈夫和她作愛時吮咂乳房的情景。後來才悟出阿婆並沒有取笑的意思,暗裡奪了吃光了奶汁兒的是指自己肚裡又有一個了。

  第二個孩子出生以後取名騾駒,這個家庭裡的關係才發生了根本性變化。由罌粟引種成功驟然而起的財源興旺和兩個兒子相繼出生帶來的人丁興旺,徹底掃除了白家母子心頭的陰影和晦氣。白趙氏已經不再過問兒子的家事和外事,完全相信嘉軒已經具備處置這一切的能力和手段。她也不再過多地過問仙草管理家務的事,因為仙草也已鍛煉得能夠井井有條地處置一切應該由女人做的家務。她自覺地悄悄地從秉德死後的主宰位置開始引退。她現在抱一個又引一個孫子,哄著腳下跟前的馬駒又抖著懷裡抱看的騾駒,在村巷裡驕傲自得地轉悠著,冬天尋找陽婆而夏天尋找樹蔭。遇到那些到村巷裡來賣罐罐花饃、賣洋糖圪塔、賣花生的小販兒,她毫不吝嗇地從大襟下摸出銅元來。那些小販兒久而久之摸熟此道,就把背著的饃簍子、挑著的糖擔子停在白家門外的槐樹下,高聲叫著或者使勁搖著手裡的鈴鼓兒,直到把白趙氏喚出來買了才挑起擔兒挪一個地攤。

  白嘉軒把人財兩旺的這種局面完全歸結於遷墳。但他現在又不無遺憾。遷墳那陣兒是他最困難的時候,只是箍砌了安置棺柩的暗庭和墓室,明庭卻沒能用青磚砌了。現在又不好再翻修了,靈骨不能移動萬一衝撞驚擾了風水靈氣,結果可能適得其反。他還是下決心採取補救措施,把墳堆周圍整個兒用磚砌起來,再在墓堆上加修一座象徵性的房屋,這不但可以使墳墓遮風避雨,也可以使白鹿的精靈安駐,避免割草挖柴的人到墳頭滋擾。前幾年植栽的柏樹已很旺盛,後來,又移栽了幾棵枳樹,於是這墓地就成為一座最像樣的墳塋了。

  白嘉軒隨之陷入一樁糾紛裡。在給父親修造墳墓時,一位前來幫忙搬磚和泥的鹿姓小夥,同他吐露出想賣半畝水地的意向,說他的父親在土壕裡擲骰子輸光了家當就沒有再進家門,如今死活都不知。白嘉軒爽快地說:「你去尋個中人就行了。你想要多少我給你多少,要糧食可以,要棉花也可以。你朝中人開個口我連回放都不講。」這個鹿姓小夥兒自然找到冷先生做中人。冷先生向白嘉軒傳遞了賣主開口的要價,他聽了後當即說:「再加三鬥。」這種罕見的豁達被當作慈心善舉在村民中受到讚頌。白鹿村的小姓李家一個寡婦也找到冷先生的中醫堂,求他做中人賣掉六分水地給白家,白嘉軒更慷慨地說:「孤兒寡母,甭說賣地,就是周濟給三鬥五鬥也是應該的。加上五鬥!」

  在契約上簽名畫押後的第二天早晨,白嘉軒來到新買的寡婦家的六分水地裡察看,老遠瞅見那地裡正有人吆著高騾子大馬雙套牲畜在地裡飛梭似的耕作,此值初夏,日頭剛冒出原頂,田野一片柔媚。騾馬高揚著脖頸,吆犁人扶著犁把兒疲於奔命。地頭站著一個穿黑袍的人,高個兒,手叉著腰,那是鹿子霖。白嘉軒不由心頭一沉就加快腳步趕到地頭。鹿子霖佯裝不聞不見,雙手背杪在後腰裡,攥著從頭托到臀部的又黑又精的大辮子,傲然啾視著拽犁奔馳的騾馬。白嘉軒一看就火了:「子霖,你怎麼在我的地裡插鏵跑馬?」鹿子霖佯裝驚訝地說:「這是我的地呀!」白嘉軒說:「這得憑契約說話,不是誰說是誰的就是誰的!」鹿子霖說:「我不管契約。是李家寡婦尋到我屋裡要把地賣給我。」白嘉軒說:「那是白說。昨日黑間李家寡婦已經簽字畫押了。」鹿子霖拖長聲調說:「誰管你們黑間做下什麼事!李家寡婦借過我五鬥麥子八塊銀元,講定用這塊地作抵押,逾期不還,我當然就要套犁圈地了!」長工劉謀兒正吆著騾馬趕到地頭,鹿子霖從長工手裡奪過鞭子接過犁把兒,勒回牲畜示威似的翻耕起來。白嘉軒一躍上前抓住騾馬韁繩。兩個年齡相仿的男人隨之就廝打在一起。長工劉謀兒是外村人不敢插手,只顧去逮驚跑的牲畜。騾馬拖著犁杖,在已經擺穗揚花的麥田裡磕磕絆絆地奔跑著。兩個男人從李家寡婦的地裡扭打到地頭乾涸的水渠,同時跌倒在渠道的草窩裡,然後爬起來繼續廝打,又扯拽到剛剛翻過的土地裡。這時候村子裡擁來許多男女,先是鹿子霖的幾個內侄兒插手上陣,接著白嘉軒的親門近族的男子也上了手,很快席捲為白鹿兩姓陣勢分明的鬥毆,滿地都是撕破的布片和丟掉的布鞋。白趙氏和白吳氏婆媳倆顛著一雙小腳跑來時,打鬥剛剛罷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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