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白鹿原 >  上一頁    下一頁


  從白鹿村朝北走,有一條被牛車碾壓得車轍深陷的官路直通到白鹿原北端的原邊,下了原坡涉過滋水就離滋水縣城很近了。白嘉軒從原頂抄一條斜插的小路走下去,遠遠就瞅見籠罩書院的青蒼蒼的柏樹。白嘉軒踩看溜滑的積雪終於下到書院門口,仰頭就看見門樓嵌板上雕刻著的白鹿和白鶴的圖案,耳朵裡又灌入悠長的誦讀經書的聲音。他進門後,目不斜規,更不左顧右盼,而是端直穿過院庭,一直走到後院姐夫和姐姐的起居室來。姐姐正盤腿坐在炕上縫衣服,一邊給弟弟沏茶,一邊詢問母親的安寧。不用間,姐夫此刻正在講學,他就坐著等著和姐姐聊家常。作為遐迅聞名的聖人姐夫朱先生的妻子的大姐也是一身布衣,沒有綾羅綢緞著身。靛藍色大襟衫,青布褲,小小腳上是系看帶兒的家織布鞋襪,只是做工十分精細,那一顆顆布綰的組扣和紐環,幾乎看不出針錢的紮腳兒。姐姐比在自家屋時白淨了,也胖了點兒,不見臃腫,卻更見端莊,眼裹透看一種持重、一種溫柔和一種嚴格恪守著什麽的嚴峻。大姐嫁給朱先生以後,似乎也漸漸透出一股聖人的氣色了,已經不是在家時給他梳頭給他洗臉給他補綴著急了還罵他幾句的那個大姐了。院裡一陣雜遝的腳步聲,嘉軒從門裹望過去,一夥夥生員朝後院走來,一個個都顯得老成持重頂天立地的神氣,進入設在後院的餐室以後,院子裡靜下來。姐夫隨後回來,打過招呼問過好之後,就和他一起坐下吃早飯。飯食很簡單,紅豆小米粥,摻著扁豆面的蒸模顏色發灰,切細的蘿萄絲裹拌著幾滴香油。吃罷以後,姐夫口中嘬進一撮乾茶葉,咀嚼良久又吐掉了,用以消除蘿萄的氣味,免得授課或與人談話時噴出異味來。姐夫把他領到前院的書房去說話。

  五間大殿,四根明柱,塗成紅色,從上到下,油光鋥亮。整個殿堂裡擺看一排排書架,架上擱滿一摞摞書,進入後就嗅到一股清幽的書紙的氣息。西進隔開形成套間,掛看厚厚的白色土布門簾,靠窗置一張寬大的書案,一隻精雕細刻的玉石筆筒,一隻玉石筆架和一雙玉石鎮紙,都是姐夫的心愛之物。滋水縣以出產美玉而聞名古今,相傳秦始皇的玉璽就取自這裡的玉石。除了這些再不見任何擺設,不見一本書也不見一張紙,整個四面牆壁上,也不見一幅水墨畫或一幀條幅,只在西山牆上貼著一張用毛筆勾書的本縣地圖。嘉軒每次來都禁不住想,那些字書條幅掛滿牆壁的文人學士:其實多數可能都是附情風雅的草包,像姐夫這樣其有學問的人,其實才不顯山露水,只是裝在自己肚子裡,更不必掛到牆上去唬人。兩人坐在桌子兩邊的直背椅子上,中間是一個木炭火盆,炭火在靜靜地燃燒,無煙無焰,燒過留下的一層白色的炭灰,仍然是明晰地顯露著木炭本來的木質紋路,看不見煙火卻感到了溫暖。姐夫一追添加炭棒,一邊支起一個三角支架燒水沏茶。他就把怎樣去請陰陽先生,怎麽在雪地裡撒尿,怎麽發現那一坨無雪的慢坡地,怎麽挖出怪物,以及拉屎偽造現場的過程詳盡述說了一遍,然後問:「你聽說過這號事沒有?」姐夫朱先生靜靜地聽完,眼裹露出驚異的神光,不回答他的話,取來一張紙攤開在桌上,又把一隻毛筆交給嘉軒說:「你書一書你見到的那個白色怪物的形狀。」嘉軒捉著筆在墨盒裡膏順了筆尖,有點笨拙卻是十分認真地書起來,書了五片葉子,又書了稈兒把葉子連結起來,最終還是不無遺憾地憨笑看把筆交始姐夫,「我不會書書兒。」朱先生拎起紙來看看,像是揣摩一幅八卦圖,忽然嘴一抿柙秘地說:「小弟,你再看看你書的是什麽?」嘉軒接過紙來重新審視一番,仍然憨憨地說:「基本上就是我挖出來的那個怪物的樣子。」姐夫笑了,接過紙來對嘉軒說:「你畫的是一隻鹿啊!」嘉軒聽了就驚詫得說不出話來,越看自己剛才畫下的笨拙的圖畫越像一隻白鹿。

  很古很古的時候(傳說似乎都不注重年代的準確性),這原上出現過一隻白色的鹿,白毛白腿白蹄,那鹿角更是瑩亮剔透的白。白鹿跳跳蹦蹦像跑著又像飄著從東原向西原跑去,倏忽之間就消失了。莊稼漢們猛然發現白鹿飄過以後麥苗忽地躥高了,黃不拉幾的弱苗子變成黑油油的綠苗子,整個原上和河川裡全是一色綠的麥苗。白鹿跑過以後,有人在田坎間發現了僵死的狼,奄奄一息的狐狸,陰溝濕地裡死成一堆的癩蛤蟆,一切毒蟲害獸全都悄然斃命了。更使人驚奇不已的是,有人突然發現癱瘓在炕的老娘正瀟灑地捉看擀杖在案上擀面片,半世瞎眼的老漢睜著光亮亮的眼睛端看篩子揀取麥子裡混雜的沙粒,禿子老二的瘌痢頭上長出了黑烏烏的頭髮,歪嘴斜眼的醜女兒變得鮮若桃花……這就是白鹿原。

  嘉軒剛剛能聽懂大人們不太複雜的說話內容時,就聽奶奶母親父親和村裡的許多人無數次地重複講過自鹿神奇的傳說,每個人講的都有細小的差異,然而白鹿的出現卻是不容置疑的。人們一代一代津津有味地重複咀嚼著這個白鹿,尤其在戰亂災荒瘟疫和饑餓帶來不堪忍受的痛苦裡渴盼白鹿能神奇地再次出現,而結果自然是永遠也沒有發生過,然而人們仍然繼續興味十足地咀嚼著。那確是一個耐得咀嚼的故事。一隻雪白的神鹿,柔若無骨,歡歡蹦蹦,舞之蹈之,從南山飄逸而出,在開闊的原野上恣意嬉戲。所過之處,萬木繁榮,禾苗茁壯,五穀豐登,六畜興旺,疫麻廓清,毒蟲減絕,萬家樂康,那是怎樣美妙的人乎盛世!這樣的白鹿一旦在人剛解知人言的時候進人心間,便永遠也無法忘記。嘉軒現在捏看自己剛剛書下那只白鹿的紙,腦子裡已經奔躍著一隻活潑的白色神鹿了。他更加確信自己是凡人而姐夫是聖人的觀念。他親眼看見了雪地下的奇異的怪物親手畫出了它的形狀,卻怎麽也判斯不出那是一隻白鹿。聖人姐夫一眼便看出了白鹿的形狀,「你畫的是一隻鹿啊!」一句話點破了凡人眼前的那一張蒙臉紙,豁然朗然了。凡人與聖人的差別就在眼前的那一張紙,凡人投胎轉世都帶著前世死去時蒙在臉上的蒙臉紙,只有聖人是被天神揭去了那張紙投胎的。凡人永遠也看不透眼前一步的世事,而聖人對紛紜的世事洞若觀火。凡人只有在聖人揭開蒙臉紙點化時才恍悟一回,之後那紙又變得黑瞎糊塗了。聖人姐夫說過「那是一隻鹿啊」之後,就不再說多餘的一句話了,而且低頭避臉。嘉軒明白這是聖人在下逐客令了,就告辭回家。

  一路上腦子裡都浮動著那只白鹿。白鹿已經溶進白鹿原,千百年後的今天化作一隻精竅顯現了,而且是有意把這個吉兆顯現給他白嘉軒的。如果不是死過六房女人,他就不會急迫地去找陰陽先生來觀穴位;正當他要找陰陽先生的時候,偏偏就在夜裡落下一場罕見的大雪;在這樣鋪天蓋地的雪封門坎的天氣裡,除了死人報喪誰還會出門呢?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神靈給他白嘉軒的精確絕妙的安排。再說,如果他像往常一樣清早起來在後院的茅廁裡撒尿,而不是一直把那泡尿憋到土崗上去撒,那麽他就只會留心腳下的跌滑而註定不敢東張西望了,自然也就不會發現幾十步遠的慢坡下融過雪的那一坨濕漉漉的土地了。如果不是這樣,他永遠也不會涉足那一坨慢坡下的土地,那是人家鹿子霖家的土地。他一路思索,既然神靈把白鹿的吉兆顯示給我白嘉軒,而不是顯示給那塊土地的主家鹿子霖,那麽就可以按照神靈救助自家的旨意辦事了。如何把鹿子霖的那塊慢坡地買到手,倒是得花一點心計。要做到萬無一失而又不露蛛絲馬跡,就得把前後左右的一切都謀算得十分精當。

  辦法都是人謀劃出來的,關鍵是要沉得住氣,不能急急慌慌草率從事。一當把萬全之策謀劃出來,白嘉軒實施起來是迅猛而又果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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