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白鹿原 >  上一頁    下一頁


  朱先生自幼聰靈過人,十六歲應縣考得中秀才,二十二歲赴省試又以精妙的文辭中了頭名文舉人。次年正當赴京會考之際,父親病逝,朱先生為父守靈盡孝不赴公車,按規定就要取消省試的舉人資格。陝西巡撫方升厚愛其才更欽佩其孝道,奏明朝廷力主推薦,皇帝竟然破例批准了省試的結果。巡撫方升委以重任,不料朱先生婉言謝絕,公文往返六七次,仍堅辭不就。直至巡撫親自登門,朱先生說:「你視我如手足!可是你知道不知道?你害的是渾身庥痹的病症!充其量我這只手會擺或者這只腳會走也是枉然。如果我不做你的一隻手或一隻腳,而是為你求仙拜神乞求靈丹妙藥,使你渾身自如起來,手和腳也都靈活起來,那麽你是要我做你的一隻手或一隻腳,還是要我為你去求那一劑靈丹妙藥呢?你肯定會選取後者,這樣子的話你就明白了。」方巡撫再不勉強。朱先生隨即住進白鹿書院。

  白鹿書院坐落在縣城西北方位的白鹿原原坡上,亦名四呂庵,歷史悠遠。宋朝年間,一位河南地方小吏調任關中。騎看騾子翻過秦嶺到滋水縣換來轎子,一路流連滋水河川飄飄揚揚的柳絮和原坡上綠瑩瑩的麥苗,忽然看見一隻雪白的小鹿淩空一躍又貼入綠色之中再不復現。小吏即喚轎夫停步,下轎注目許多時再也看不見白鹿的影子,急問轎夫對面的原叫什麽原,轎夫說,「白鹿原。」小吏「哦」了一聲就上轎走了。半月沒過,小吏親自來此買下了那塊地皮,蓋房修院,把家眷遷來定居,又為自己劃定了墓穴的方位。小吏的獨生兒子仍為小吏。小吏的四個孫子卻齊擺擺成了四位進士,其中一位官至左丞相,與司馬光文彥博齊名。四進士全都有各自的著述。四兄弟全部謝世後,皇帝欽定修祠以紀念其功德,修下了高矮粗細格式完全一樣的四座磚塔,不分官職只循長幼而分列祠院大門兩邊,御筆親題「四呂庵」匾額於門首。呂氏的一位後代在祠內講學,掛起了「白鹿書院」的牌子。這個帶著神話色彩的真實故事千百年來被白鹿原上一代一代人津津有味地傳誦著咀嚼著。朱先生初來時院子桌長滿了荒草,蝙蝠在大樑上像蒜辮一樣結串兒垂吊下來。朱先生用方巡撫批給他的甚為豐裕的銀餉招來工匠徹底修繕了房屋,把一副由方巡撫書寫的「白鹿書院」的匾牌架到原先掛看「四呂庵」的大門首上。那塊御筆親題的金匾已不知去向。大殿內不知什麽朝代經什麽人塑下了四位神像,朱先生令民工扒掉,民工畏怯不前,朱先生上前親自動手推倒了,隨口說:「不讀聖賢書,只知點蠟燒香,怕是越磕頭頭越昏了!」

  然而朱先生卻被當作神正在白鹿原上下神秘而又熱烈地傳誦著。有一年麥子剛剛碾打完畢,家家戶戶都在碾壓得光潔平整的打麥場上涼曬新麥,日頭如火,萬里無雲,街巷裡被人和牲畜踩踏起一層厚厚的細土,朱先生穿著泥屐在村巷裡叮咣叮咣走了一遭,那些躲在樹蔭下看守糧食的莊稼人笑他發神經了,紅紅的日頭又不下雨穿泥屐不是出洋相麽?小孩子們尾隨在朱先生屁股後頭嘻嘻哈哈像看把戲一樣。朱先生不惱不躁不答不辯回到家裡就躺下午歇了。賢妻嗔笑他書越念越呆了,連個晴天雨天都分辨不清了。正當莊稼人悠然歇晌的當兒,驟然間刮起大風,潮過一層烏雲,頃刻間白雨如注,打麥場上頓時一片汪洋,好多人家的麥子給洪水沖走了。人們過後才領悟出朱先生穿泥屐的啞謎,痛駡自己一個個愚笨如豬,連朱先生的好心好意都委屈了。

  有天晚天,朱先生誦讀至深夜走出窯洞去活動筋骨,仰面一啾滿天星河,不由脫口而出:「今年成豆。」說罷又回窯裡苦讀去了。不料回娘家來的姐姐此時正在茅房裡聽見了,第二天回到自家屋就講給丈夫。夫婦當年收罷麥子,把所有的土地全部種上了五色雜豆。伏天裡曠日持久的乾旱旱死了包穀稻和穀子,耐旱的豆類卻抗住了乾旱而獲得豐收。秋收後姐夫用毛驢駝來了各種豆子作酬謝,而且抱怨弟弟既然有這種本領,就應該把每年夏秋雨季成什麽莊稼敗那樣田禾的天象,告訴給自家的主要親戚,讓大家都發財。朱先生卻不開口。事情由此傳開,莊稼人每年就等著看朱先生家裡往地裡撤什麽種子,然後就給自家地裡也撤什麽種子。然而像朱先生的姐姐那樣得意的事再也沒有出現過,朱家的莊稼和眾人的莊稼一樣遭災,冷子打折了包穀,神蟲吸幹了麥粒兒,蝗蟲把一切秧苗甚至樹葉都啃光吃淨了。但這並不等於說朱先生不是神,而是天機不可洩露,給自己的老子和親戚也不能破了天機。後來以至發展到丟失衣物,集會上走丟小孩,都跑來找朱先生打筮問卜,他不說他們不走,哭哭啼啼訴說自己的災難。朱先生就仔細詢問孩子走去的時間地點原因,然後作出判斯,幫助愚陋的莊稼人去尋找,許多回真的應驗了。朱先生開辦白鹿書院以後,為了排除越來越多的求神問卜者的干擾,於是就一個連一個推倒了四座神像泥胎,對那些嚇得發癡發呆的工匠們說:「我不是神,我是人,我根本都不信神!」

  白鹿書院開學之日,朱先生忙得不亦樂乎,卻有一個青年農民汗流浹背跑進門來,說他的一頭懷犢的黃牛放青跑得不知下落,詢問朱先生該到何處去找。朱先生正準備開學大典,被來人糾纏住心裡煩厭,然而他修養極深,為人謙和,仍然喜滋滋地說,「牛在南邊方向。快跑!遲了就給人拉走了。」那青年農人聽罷轉身就跑,沿著一條窄窄的田間小道往南端直跑去,迎面有兩個姑娘手拉著手在路上並肩而行,小夥子跑得氣喘如牛搖搖晃晃來不及轉身,正好從兩個姑娘之間穿過去,撞開了她倆拉著的手。兩位姑娘拉住他罵起來,附近地裡正在鋤麥子的人圍過來,不由分說就打,說青年農民耍騷使壞。青年農民招架不住又辯白不清拔腿就跑,那些人又緊追不捨。青年農民情急無路,就從一個高坎上跳了下去,跌得眼冒金星,抬頭一看,黃牛正在坎下的士壕裡,腹下正有一隻紫紅皮毛的小牛犢橛看尻子在吮奶,老黃牛悠然舔看牛犢。他爬起來一把抓住牛韁繩,跳肴腳揚看手對站在高坎上頭那些追打他的莊稼人發瘋似的喊:「哥們爺們,打得好啊,打得太好了!」隨之把求朱先生尋牛的事述說一遍。那些哥們爺們紛紛從高坎上溜下來,再不論他在姑娘跟前耍騷的事了,更加詳細地詢問朱先生掐指占卜的細梢末節,大家都說真是活神仙啊!尋牛的青年農民手舞足蹈地說:「朱先生給我念下四句秘訣,『要得黃牛有,疾步朝南走,撞開姑娘手,老牛舔牛犢。』你看神不神哪!」這個神奇的傳說自然很快傳進嘉軒的耳朵,他在後來見到姐夫時間證其虛實,姐夫笑說:「哦,看來我不想成神也不由我了!」

  嘉軒一貫尊重姐夫,但他卻從來也沒有像一般農人把朱先生當作知曉天機的神。他第一次看見姐夫時竟有點失望。早已名噪鄉里的朱才子到家來迎娶大姐碧玉時,他才一睹姐夫的尊容和風采,那時他才剛剛穿上渾襠褲。才子的模樣普普通通,走路的姿勢也普普通通,似乎與傳說中那個神乎其神的神童才子無法統一起來。母親在迎親和送嫁的人走後問他:「你看你大姐夫咋樣?」他拉下眼皮沮喪地說:「不咋樣。」母親期望從他的嘴裡聽到熱烈讚美的話而沒有得到滿足,順手就給了他一個抽脖子。

  他開始敬重姐夫是在他讀了書也漸漸懂事以後,但也始終無法推翻根深蒂固的第一印象。他敬重姐夫不是把他看作神,也不再看作是一個「不咋樣」的凡夫俗子,而是斷定那是一位聖人,而他自己不過是個凡人。聖人能看透凡人的隱情隱秘,凡人卻看不透聖人的作為;凡人和聖人之間有一層永遠無法溝通的天然界隔。聖人不屑於理會凡人爭多嫌少的七事八事,凡人也難以遵從聖人的至理名言來過自己的日子。聖人的好多廣為流傳的口歌化的生活哲理,實際上只有聖人自己可以做得到,凡人是根本無法做到的。「房是招牌地是累,按下銀錢是催命鬼。」這是聖人姐夫的名言之一,鄉間無論貧富的莊稼人都把這句俚語口歌當經念。當某一個財東被土匪搶劫財寶又砍掉了腦袋的消息傳開,所有聽到這消息的男人和女人就會慨歎著吟誦出聖人的這句話來。人們用自家的親身經歷或是耳聞目睹的許多銀錢催命的事例反覆論證聖人的聖言,卻沒有一個人能真正身體力行。凡人們興味十足甚至幸災樂禍一番之後,很快就置自己剛剛說過的血淋淋的事例於腦後,又拚命去勞作去掙錢去迎接催命的鬼去了,在可多買一畝土地再添一座房屋的機運到來的時候絕不錯失良機。凡人們絕對信服聖人的聖言而又不真心實意實行,這並不是聖人的悲劇,而是凡人永遠成不了聖人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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