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音樂與畫冊裡的生活 | 上頁 下頁 |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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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字塔形的白色鄉間歷史博物館裡陳列著遠古時代的石器。精美明亮的陳列窗背後是生銹的箭矢、缺口的石斧以及斑駁不堪的衣衫。現代人衣冠楚楚地站在它們面前時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面對久遠的歷史,給人更多的是滄桑感。另一些陳列窗裡則有飾有花紋的瓦罐和雕刻精美的花瓶。歷史總是與戰爭難捨難分。與金字塔形的白色歷史博物館相鄰的是猩紅色的軍事博物館,那裡面陳列著自有人類以來大大小小的戰爭遺跡,弓箭盾牌、長矛號角、步槍大炮等等。一九四五年七月十六日,是人類對武器的製造達到登峰造極的一天。這一天,在新墨西哥的阿拉莫戈多試驗的原子彈爆炸成功。七月二十四日,杜魯門在一次會議上走到斯大林面前,低聲告訴他,美國已試驗出一種戰爭中從未用過的大威力新式武器。然而杜魯門的話並未引起斯大林多大的興趣,這位大元帥沒有弄清杜魯門到底指的是什麼,僅表示希望美國在對日作戰中有效地使用它。斯大林大概難以預料僅用九秒鐘這種新式武器就把廣島送入了地獄。廣島和長崎,這兩個遭受原子彈災難的城市,有許多倖存者在多霧的天氣仍然憶起那場可怕的災難。軍事博物館,最應該收藏的是廣島原子彈的殘骸。 「《歸鄉之役》在出版史上是盛況空前的。我在大城市的書店裡看到了爭相購買此書的人。人行道上、咖啡館裡、地鐵車廂裡,不同年齡的人都在談論《歸鄉之役》。我在四月的某一天收到了《歸鄉之役》,寄書者就是著作者。他在扉頁寫道:願意幫我完成下一部書嗎?我在山谷中的小鎮等待你。我徹夜未眠地讀完了《歸鄉之役》,淩晨時分我淚流滿面地給他回了一封信。我寫道:『我的心靈只能承受一次愛情,而對戰爭的回憶會毀掉你的餘生。我更願意未來的歲月你不是一個大作家,而是一個戰後平凡生活在世界上的人。我很懷戀與你同度的時光,而這一切永遠不會再回到我身邊了。《歸鄉之役》是我讀到的最令人絕望的一本書,因而你可以放棄寫作了。』可他並沒有放棄寫作,兩年之後他又推出另外一本書《哭泣的和平》,這本書使他擁有了更多的讀者。人們談論《哭泣的和平》的時候,我正去買麵包,空氣中有一股好聞的清香味,它使我曾有過的好日子突然掉頭回來,令我潸然淚下。《哭泣的和平》到我手中時已是這本書暢銷了兩年的時候,扉頁只有一句話:悠閒地活不如傷心地死,別拒絕看這本書。我望著他那熟悉的字體淚水漣漣。又過了七年,當我兩鬢染霜的時候,他的三卷本的苦心經營了八年的長篇巨著《在金色的廢墟前》出版了。雖然當時出版界一片蕭條,他的書仍然銷量極盛。他成為名作家,他的許多崇拜者絡繹不絕地前去拜訪他,他棲居的小鎮名揚全世界。我曾在報紙上見到一幅他歪戴禮帽叼著香煙的傳真照片,他看上去消瘦而乖戾,他終於征服了這個時代千千萬萬讀者的心。然而就在他處於事業巔峰的時候,正當他被許多女人愛著而且渴望成為他的妻子的時候,他突然在某一日清晨用手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徹底治好了自己的頑固性頭疼病,他使無數女人在以後的日子裡為他而歎息落淚。他的死使我無言以對。他的一生為時代而活著,一個描寫戰爭的人如果不用槍聲結束自己未免太不真實了。他用手槍對準自己的那一瞬間,他才從時代的長河中跋涉出來。他的死也使我獲得了徹底解放。我知道未來僅有的歲月中可以更逍遙地旅遊,聽音樂,拜謁他的墓地,訪問一個又一個未名的小鎮。」 對著音樂敞開心靈的時候,天地就不存在了。音樂爬上窗櫺,把霜花融化了,而音樂自己卻不哭泣。它又淙淙地流出房間,來到大街上,在風中奔走的人們聽到它的聲音不由停下腳步,而在墓群中的亡靈則獲得了更纏綿的安息。樹葉已經轉黃,狡猾的陽光吸幹了它們的水分後又假惺惺地賦予它們脆弱而漂亮的外殼。女僕種的罌粟花全部落了,花結果了,而老婦人的窗簾始終沒有拉開。 「我憎惡回憶錄。它讓我重溫往事,卻不對我的往事和心靈負責。讀者要讓我撕心裂肺,而我更願意讓心靈平復。逝去的時光有如岸邊的沙石,在陽光下熠熠閃光。如果回憶的潮流洶湧而來將它們洇沒的時候,它會在水中濕漉漉地哭泣;而潮流將它送回岸邊,它便也伴著歲月安然地守著自己寧靜的心事。我從未像現在這樣熱愛音樂,熱愛拉威爾留給這世間的每一個音符。我輕輕訴說的一切都是發生過的事,在敘述往事上我努力控制自己不憤怒也不興奮,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到了。科羅拉多、揚州、登別,有的是我走過的地方,有的是心靈經過的地方。只要是心靈經過的,那地方就萬古長青。」 讓我們在風中佇立,對著曾有的歲月做從容的回想。那時候城市的街道就會出現高山、大海、農莊、田野等等,人類所走過的道路就錯綜複雜地出現在眾人面前。看看博物館的那座古老的時鐘,它歷經風雨剝蝕,它休息的時候時光仍然從它的懷抱中掙脫出來信步向前。一對年輕夫婦領著他們的兒子拜謁這座老鐘的時候,會告訴他在這座鐘所容納的時間裡發生過的無窮無盡的故事。最讓人悲哀的事情就是,歷史不管沉重也罷苦難也罷,它永遠向前。 老婦人聽一首有關愛情的音樂。女僕將茶端進來,老婦人抬起頭低低地問了一句:「錢還夠用麼?」 女僕說:「這個月的就要花光了。」 「這可太好了。」老婦人笑了。 「雲字樓——」女僕剛吐出這三個字,就見老婦人頻頻擺手示意她不要再提漲價的事。 「秋天了。」女僕說,「你的書有結果了吧?」 老婦人的眼角淌出淚水,她為愛情而傷感。女僕不知所措地站在原處,後來才想起什麼似的向前遞與老婦人一方手帕,然後到院子裡收花籽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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