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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洗衣婆住進了朝南的一間屋子。每逢吃飯的時候她都要說:「我愧得慌哪,在這裡白吃白住,我能幹動的活,就派我點幹幹。」

  於是女蘿和王二刀商量之後讓乾娘在藥房裡搗草藥。反正這活跟洗衣服的方式是一樣的,不用學就會,而且活很輕,搗累了就可以歇著。洗衣婆幹過幾天之後,身上就帶著一股草藥味了,她再到街面上碰到熟人的時候,人家都問:「你吃著藥嗎?」

  洗衣婆從正月初一來到女蘿家的那天開始,就觀察每天的天氣情況。每天早晨一起來,她就跑到屋外,看看天陰不陰,有沒有雪,風大不大,氣溫低不低,然後她推測當年的牲畜、人、莊稼的運氣。按她的說法就是:一雞、二鴨、三貓、四狗、豬五、羊六、人七、馬八、九果、十菜。也就是說初一的天氣的好壞代表雞一年是否興旺,初二的天氣象徵鴨子一年的吉凶……以此類推。但是有一天早晨她忘卻了日子,當她看到當空一個光光亮亮的太陽、四周無風的好天氣時,她就想:這要是人日子該有多好。結果回去一問女蘿,哪裡是初七,剛剛才到初五,那是豬的日子。而真的到了人日子這天,洗衣婆吩咐女蘿擀麵條給一家人拴腿的時候,猛然聽見外面一陣呼啦啦的風聲,風尖叫著,將院子中的楊樹搖得嗚嗚叫。洗衣婆不由慨歎道: 「人日子颳風,一年窮忙。」

  女蘿笑笑,家裡多了一個老人,倒多了許多樂趣。

  正月十五就要到了,聽說付子玉的馬車已經離城不遠了,人們奔走相告。正月十四的時候,女蘿到銀口巷去買燈籠紙,見龍雪軒首飾店修飾一新,那氣派,活活要把旁邊的戲院的風光給一掃而空,龍雪軒首飾店跟新開張的時候一樣有魅力,女蘿忍不住朝裡面走去,一進去她就覺得滿屋子的光輝朝她襲來,晃得她睜不開眼。那鋥亮鋥亮的櫥窗底下鋪著一塵不染的猩紅色金絲絨布,那金絲絨布上又擺著許多開了蓋的裝飾精美的盒子。盒子有長條形的,也有方形的,長條形的盒子裡裝著項鍊,有金的,有銀的,有玉的,有瑪瑙的,也有珍珠的。那金的比七月驕陽的光芒還要熱烈,那銀的又比冬日十二月大雪的光澤還要高貴,那瑪瑙的有紅有白有綠有藍,那紅紅得透出晚霞一樣的光澤,那白比豆腐還要細膩,那綠綠得發翠了,那藍讓人看了直想藏到那裡面去……而方形的盒子裝著的多是戒指、耳環、頭飾、手鐲。戒指裡最引人注目的是紅寶石的,女蘿一眼望去覺得最想要的就是它了。女蘿問過了紅寶石戒指的價錢,然後她慨歎了一番。當她問價的時候,有一個老女人的背影晃動了一下,自從女蘿進入龍雪軒首飾店後,她就一直背對著女蘿欣賞著什麼東西。女蘿覺得她那聳動的背影也許是在嘲笑她買不起紅寶石戒指,可看她的背影也不像是個有錢人,女蘿就走出了龍雪軒首飾店。她朝家裡走去,走過燈盞路,走上月芽街,她的眼前老是晃動著各色首飾的奇光異彩。她想難怪女人們那麼喜歡它們呢,它們太誘人了,看一眼就能讓人喪魂落魄,想必小梳妝的動人之處也不過如此了。女蘿回到她的康復藥店,對正在櫃檯前稱藥的王二刀說:「龍雪軒裡面太美了,真是不想走出來了……」

  正月十五來了。一大早,會會就裝扮一新出門了,他說他要看看龍雪軒首飾店前停沒停著付子玉的馬車。等到吃早飯的時候會會興高采烈地回來了,說是果然停了一輛馬車,非常氣派的馬車。聽說付子玉帶回來了兩個姨太太,大姨太有了病,經不起路上的折騰了,所以大姨太沒有來。

  王二刀和洗衣婆都表現了程度不同的興奮。王二刀將鬍子刮過,然後換了一雙乾淨的鞋,頭上還戴了一頂新氊帽,因為這頂氊帽,使他看上去像個老頭。而洗衣婆則將疙瘩鬏挽了一遍又一遍,但是照了鏡子後又總覺不滿意,好像全城的人在那一天都會注意她的髮髻似的。

  夜終於降臨了。城裡騷動起來,人們紛紛朝銀口巷和豬欄巷裡湧去。龍雪軒首飾店門前更是熱鬧非凡。賣花生糖的、賣糖葫蘆的、賣面魚的、賣瓜子的在這一天生意格外好。那燈盞路比起兩個巷子來,又顯得無邊的單調和寂寞了。

  家裡人都走了,女蘿關了藥店的門。她回到睡房,對著鏡子中臃腫的無所事事的自己發了半晌感慨。她將糊好的燈籠掛在門前,然後就去燈盞路看燈了。女蘿走上月芽街的時候,只聽得一片紅紅火火的鞭炮聲,她便明白南天閣的秧歌隊已經到了那兩條巷子了。從嗩呐聲中女蘿判斷出秧歌隊正在打場子,她想付子玉也許正走出店門偕同兩房姨太太看幾十年以前的小梳妝。不過,今年的正月十五沒有雪,天是晴的,月亮乾乾淨淨、鮮鮮活活地懸在空中,似乎想與地上的彩燈和焰火爭一下光明。也的確如此,因為這月亮的圓滿,燈盞路兩側楊樹下的燈看起來黯然失色了。而且看燈的人又是那麼寥寥無幾,燈盞路是寂寞的,女蘿的心也是寂寞的。

  女蘿沿著燈盞路默默地向南走,那些燈她一盞也不想看了,她朝月芽街走去。月芽街冷冷清清的,街面上落著清冷的月光,女蘿覺得心很空。她回到藥店,將燈打開,然後坐在櫃檯後面搗藥。她一下一下地搗著,藥味使她的心平和了許多。正當女蘿這樣搗著藥想著什麼的時候,藥店的門被吱扭吱扭地推開了。女蘿心裡一驚:這麼晚了,會有人買藥嗎?

  女蘿從櫃檯後站起來。見屋門口歪著一位氣喘吁吁的老女人,女蘿便放心了。那老女人穿著藍棉襖,黑棉褲,棉衣棉褲都是嶄新嶄新的,她背過身關門的時候女蘿覺得那背影似曾相識。她朝女蘿走過來,女蘿覺得她身上有一股說不出的氣韻,儘管她穿戴平常,儘管她老了。老女人的五官最值得一提的是眼睛,那眼睛並不大,但氣韻逼人,是秀氣嗎?不是。說不出的一股味道。

  「女蘿,我知道你沒有去看秧歌,我就奔你這兒來了。」老女人說。

  「可我並不認識您,也許是我的記性越來越壞了。」女蘿是想問,她怎麼知道自己?

  「你是不看秧歌的。」老女人繼續說,「你凍掉了兩個腳趾,全城人都知道,從此以後你就不看秧歌了。」

  「可我看燈。」

  「今年的月亮好,燈也就沒了看頭,我料你早就回來了。」老女人說。

  「那你怎麼不去看秧歌,聽說付子玉回來了,南天閣的小梳妝怕是該出來了。」 女蘿說。

  老女人沒有答話,她沉默著。女蘿心想自己遇到了不喜歡看秧歌的知音了,便一陣手忙腳亂,給她搬了把椅子,並且泡了一壺香嘖嘖的熱茶。

  言談中女蘿知道老女人無兒無女,一輩子都沒有結過婚。女蘿吃驚極了:

  「您年輕的時候,怕是個美人吧?」

  老女人笑著擺擺手說:「休提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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