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霧月牛欄 | 上頁 下頁


  他環顧牛屋,在西北角的工具箱裡翻出一把劈松明用的小斧子,然後返身走到牛槽前,試探著往上攀,可他覺得身上的力氣已經逃命在先了,他拼足勁也站不到牛槽上,只能眼巴巴地舉著斧子看著那道高高在上的牛欄。他這樣僵持了大約不到兩分鐘,忽然覺得更濃的霧氣湧來,白色的牛欄狡猾地隱身其中,仿佛一道雲層後的閃電讓人捉摸不定。他的眼前漸漸模糊,先是無邊的白色,接著是強大的黑色,再接著是激烈的紫色,他搖搖晃晃地沖著牛欄喚了一聲:「寶墜——」然後撲倒在地。他死時手裡還握著斧子,那斧子因為久不使用,已經鏽跡斑斑了。

  寶墜趕著三頭牛回村時已是晚炊時分了。扁臉和地兒走在頭裡,他和花兒落在後面。傍晚時的霧氣更大一些,寶墜走得很慢很慢,他生怕花兒有個閃失。他想好了,要是叔還沒死,他就再問他個事。

  他未進家院就聽見一陣鋸聲和創木板的聲音傳來。他停下來拍了一下花兒,說: 「咦,聽聽,家裡怎麼有動靜?」

  花兒沉默了一刻,然後仰起頭短促地叫了一聲,它肯定小主人的話時總是這副舉止。

  寶墜只覺得院子裡遊動著許多人影。刨木板的聲音嚓嚓地像收割麥子。他不小心撞上一個人,那人說:「是寶墜回來了?」

  寶墜「嗯」了一聲,然後問;「你們這是幹啥?」

  「打棺材。」那人平靜地說,「你叔死了。」

  「叔死了。」寶墜嘀咕一句,然後偏過臉對花兒說,「我還想問他個事呢。」

  寶墜忽然委屈起來,他嗚嗚地哭了。哭聲在霧氣中流竄,幾乎所有的人都聽到了這聲音,人們不約而同地問:「誰在哭?」

  「是寶墜。」

  「寶墜哭他叔。」

  「寶墜捨不得他叔走。」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內容相同的話,然後品評寶墜的哭聲:

  「比親生兒子哭得還真。」

  「不和他叔有這麼深的感情,哪能這麼哭。」

  寶墜的哭聲使得屋裡已經歇了的母親的哭聲再次號啕而起,雪兒明亮的哭聲也加入進來。一些人屋裡屋外地走來走去,一會兒勸老的,一會兒又勸少的。最後寶墜被一個人給領回牛屋,花兒一聲不吭地跟在小主人身後,地兒和扁臉已經在裡面等候多時了。那人將牛屋的燈拉亮,昏黃的燈光照著白色的牛欄、翹起的鍘刀以及繼父親手為他盤的那鋪火炕。寶墜哆嗦了一下,內心有一股異常淒涼的感覺。領他的人見他不哭了,就關上牛屋的門去打棺材了。

  寶墜跳上牛槽,將三頭牛拴在牛欄上。他每系一個梅花扣眼前都要閃現出一下叔的形象。因為他想問叔的那個問題是:我怎麼會系梅花扣?這是他一個人白天在草場時所想的惟一事情。他再也無法從叔那裡得到這問題的答案了。

  寶墜跳下牛槽給它們填了些豆餅,然後坐在炕沿望著牛欄上的三朵梅花扣。花兒離開槽子,遠遠地走到一堆乾草前,這使它脖頸上的繩子繃緊了一刻。牛欄的一朵梅花扣也跟著顫動了一下。寶墜不由衝口而出,「誰也別想弄開我系的花!」

  繼父的紅棺材被濃霧包裹著,那紅色就顯得有幾分溫柔了。停屍三天入殮後,繼父就要被埋了。一大清早門外就來了一掛載靈柩的馬車,寶墜被人給戴上孝帽子,腰間紮上長長的孝布,這使他很不高興。霧氣繚繞的院子裡人影幢幢,靈幡像支碩大的蘆葦一樣斜插在院門口。母親來到牛屋叮囑寶墜,一會兒送他叔時要大聲地哭,到十字路口要朝著東西南北各磕一個頭,口中還要吆喝,「叔你好走——」

  「你記住了?」母親淒怨地問。她的滿嘴起了燎泡,大約是抹眼淚和鼻涕的緣故,她的襖袖像塗了層糨子一樣,泛出幹硬的白色。

  寶墜沒有搭腔。

  母親加重語氣說:「你叔對你那麼好,你要好好送他,那樣他在地下會保佑你好起來。」

  寶墜很不理解,母親的話仿佛說明他哪出了毛病似的。可他覺得自己一切正常。

  母親一出牛屋,寶墜就把孝帽子摘下扔到乾草上,孝布也扯了下來,這樣他覺得身上的血又流淌自如了。他熟練地跳上牛槽打開三朵梅花扣,然後帶著地兒、扁臉和花兒走出牛屋。他們經過院子的時候有很多人都指著牛問寶墜:

  「你不送你叔了?」

  寶墜「嗯」了一聲,說:「我要放牛去。」

  「你不送你叔,你媽不生氣嗎?」

  「她生氣就生氣去吧。」寶墜說,「叔都死了,送他他也不知道。」

  人們看著寶墜趕著牛走上濕漉漉的村路,誰也沒有上前阻攔他,也沒有人去通報他屋裡的母親。大家都在想:寶墜已經很不幸了,還難為他送葬做什麼呢?

  霧氣使白天跟黃昏一般朦朧,而黃昏又比以往的黃昏更加灰暗。寶墜趕著牛回家時隱約能看見路上飄散的圓圓的紙錢,牛蹄把它們踏碎了很多。

  他一進院子母親就迎了過來,她一言不發地撫摸了一下花兒的頭,然後長籲一口氣。

  「叔走了?」寶墜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