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霧月牛欄 | 上頁 下頁


  寶墜的繼父把目光轉向那道白樺木的牛欄。他的眼前閃現出八年前的寶墜。他第一次見到這孩子時就喜歡上了他。他生得虎頭虎腦,很愛笑,生父因為打草遭毒蛇咬而喪了命。那時寶墜的媽媽不像現在這麼邋遢,炕上的被褥拆洗得有皂香味,鍋碗瓢盆絕不存一絲污垢。他雖然比她小兩歲,還是心滿意足地與她結婚了。那時他們只有一間屋子,寶墜睡在炕梢。由於新婚,他幾乎每夜都要和女人在一起,如果月光好,他就能看清寶墜熟睡時的臉。寶墜每翻一下身或發出一聲夢囈,他都要為之一抖,覺得已故的男主人的陰魂還在角落裡監視他。他曾發誓說要儘快造一座房子,讓已經七歲的寶墜獨自去睡。然而未等他的房子造起來,霧月來臨了。

  他們居住的村子三面環山,一面臨水。每逢六月,霧就不絕如縷地飄來了。從早到晚,只有正午時分霧氣才會消散一刻。由於日照不充分,所以這個月莊稼長得很慢。人都說連著三四天的霧都難得一見,可他們這裡的霧卻能持續一個月。一些氣象學專家曾來此地做過考察,也終未能做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倒是老百姓的民間傳說占了上風。說是三百年前有位仙人雲遊四方經過此地,但見田裡莊稼長勢喜人,牛羊成群,家家戶戶倉凜殷實,一派欣欣向榮的氣象。只是很多人家的男人都在罵老婆,罵的又都是一個詞:「醜婆娘」。仙人大惑不解,問了幾家因挨駡而啼哭的女人,她們都說一到六月,陽光燦爛而農事稍閑的時候,男人們就嫌她們醜陋而牢騷不止。仙人一笑,遂將此地的六月點化成霧月,斬首了潑辣的陽光。嫋嫋霧氣中的女人恍若仙女,男人都少了脾氣,有一種羽化登仙的感覺,消逝的柔情又濕淡淡地復活。

  寶墜的繼父在那個霧月格外渴望自己的女人。有一天晚上,他們被大霧包裹著盡情地歡娛,寶墜不知什麼時候醒了,坐起來看著他們躍動的影子,後來發出嘻嘻的笑聲。寶墜的笑聲徹底摧毀了他的激情,他膽怯地從女人身上哆哆嗦嗦地下來,覺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第二天早晨,寶墜到牛屋去,他便也跟去了。牛屋裡飄著霧氣,他小心翼翼地問寶墜:

  「昨晚你看見什麼了?」

  「我看見叔和媽疊在一起。」寶墜認真地說。

  寶墜跳上牛槽,解拴在牛欄上的牛繩,這時忽然問:「叔,你們弄出的動靜怎麼跟牛倒嚼的聲音一樣?」

  他就是在這一刻躥上牛槽,一拳將寶墜打倒在牛欄上的。寶墜的腦袋重重地磕在牛欄上,「呃」了一聲,然後像股水一樣瀉倒在牛槽裡了。他當時以為不過是把寶墜打昏了,於是就抱著他回屋,對正在灶房忙碌的女人說:「寶墜把頭磕到牛欄上了。」

  「他是個靈巧孩子,怎麼會磕到那兒?」女人叫著去試寶墜的鼻息,她感覺到了他的呼吸,就放寬心說,「磕昏了,睡一覺就會好的。」

  寶墜在霧中一直昏睡了一天。他起來後是又一個霧天的早晨了。他看著一切都覺得陌生,目光呆滯,母親喊他寶墜時他也不知道答應。

  「你覺得頭疼嗎?」繼父問他。

  寶墜看著外面的霧說:「不疼。」

  當天夜裡寶墜就鬧著要去牛屋住,他說不能和人住在一起。繼父以為他不過是糊塗一兩天而已,並未太放在心頭,於是就去牛屋給他臨時搭了一張鋪。寶墜從此開始了與牛生活的日子。他堅持不回人住的屋子。後來他們發現寶墜不斷地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而且貪吃貪睡,逢到有霧的日子就淚水漣漣。他們便知寶墜喪失了一部分意識,淪為一個弱智兒童了。女人為此哭得抽過好幾回。那時她已懷孕,動了胎氣,所以雪兒是個早產兒。繼父更是悔恨難當,他怎麼也想不明白那一拳會葬送繼子的前程。那道白樺木的牛欄在他看來跟屠刀一樣可惡。他不敢把真實的一幕說給老婆,只是默默地把牛屋裝修起來,為寶墜盤了一鋪火炕。他每天給寶墜送飯,跟他說話,希望能打開他記憶的閘門。三九天北風呼嘯的時候,他幾乎每到半夜都要起炕到牛屋給寶墜的炕填些柴火,順便也喂喂牛。寶墜無法像其他孩子一樣上學,只能天天放牛。寶墜也喜歡牛,三頭牛的名字都是寶墜給取的。每年的除夕,他一大早晨就來到牛屋為寶墜換上新衣,將窗戶貼上「福」字,還送給寶墜一盞他親手糊的燈籠。寶墜喜歡金黃色的南瓜燈,他就年年送他一盞。夜半吃餃子放鞭炮的時候,他還把寶墜帶到院子,讓他看火花和聽響兒。寶墜樂得忘乎所以,能吃下兩大盤餃子。

  雪兒的降生並沒有給身為父親的他帶來任何快樂。因為他覺得雪兒的誕生與寶墜的病有著某種微妙的聯繫。雪兒兩歲的時候,他便喪失了與女人親熱的能力。他不敢再想那件他曾樂此不疲的事。負疚感使他沉默寡言,健康備受滋擾侵蝕。寶墜的母親因為丈夫的病而討了無數個偏方,最終他還是萎靡不振。她的脾氣便一天天壞起來,整日面目浮腫,不事修飾。當丈夫瘦得已經全然脫相的時候,她便張羅著借錢去大城市給他看病。可大夫堅決不同意。說以後的錢都要攢著,留給寶墜治腦袋。女人便落著淚說丈夫善心腸,對原方的孩子這麼好,是寶墜前世修來的福分。

  霧氣使白燁木的牛欄顯得更粗了一些。他盯著那道罪惡的牛欄,恨不能將它當成脆骨嚼碎,咽進肚子,把它帶到地獄去。四年前他便傾其所有翻蓋了房屋,使一間屋變為了兩間,雪兒有了自己的一鋪小炕。他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他希望寶墜能回到人住的屋子,這樣也許會使他的病慢慢好轉。可寶墜昨晚的話卻使他最後的一口氣沒能暢快地吐出來。他說繼父死後還會來個活叔,人住的屋子依然沒有寶墜的位置。這樸素的道理他怎麼就沒想到?可他再也沒有力氣翻蓋房子了。

  「寶墜——」他對著那道慘白的牛欄低低叫了一聲。

  牛欄在整個牛屋裡處於極其顯赫的位置,正當牛槽上,而且是牛屋的中心。它的白色樹皮已經被拴牛的繩子給磨出亮光,但大大小小的黑色樹斑依然清晰入目。除了牛欄別具一格地橫空出世外,其它物件都是豎的。豎的柱子、豎的牆、堅的門,這使得被支撐在半空的白色牛欄格外搶眼。寶墜的繼父只在傳說中聽過猙獰的鬼的長而尖的利牙,在他看來,這道牛欄就是誰栽在他家的一顆牙。

  「我要拔下這顆牙。」他暗暗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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