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 上頁 下頁
十四


  吃過早飯,我就步行到城東去找那家婚介所,還真的好打聽,一找就找到了。不過肖開媚不在,只有一個嗑著瓜子的肥胖女人守在那裡。她對我說,肖開媚今天有活兒,開鞋店的老楊的兒子結婚,她主持婚禮去了。我問肖開媚是否會在婚禮上唱歌,那女人竟然操著一口港臺腔對我說,當然啦,她是去唱喜歌去的啦。烏塘的新媳婦,肖開媚要是不去給唱上幾首喜歌,她們是不會入洞房的啦。她問我是不是也來預約婚禮的,我搖了搖頭,她就興高采烈地說,那你一定是登記找男友的啦,你喜歡醫生嗎,醫生握著手術刀,又掙工資又拿紅包,還不顯山不露水的,安全!我這裡剛剛登記了一個,他老婆得癌了,他讓我先幫他物色著,他老婆是晚期癌症,挺不上幾個月了。你喜歡警察嗎,有個剛離婚的警察,帶著個八歲的男孩,想找一個容貌說得過去的,我看你夠標準啊!她一邊喋喋不休地說著,一邊取來一個花名冊,嘩啦嘩啦地翻著,為我物色著人選。那一刻我覺得她就是拿著生死簿子的專門勾人魂魄的閻王爺,而我正不知不覺地踏入了地獄之門。從這樣的環境中飛出來的喜歌,肯定透露著銅臭之氣,不會讓人的內心產生真正的喜悅。在我看來,真正的喜悅是透露著悲涼的,而我要尋找的,正是如梨花枝頭的露珠一樣晶瑩的—— 喜悅盡頭的那一縷悲涼!

  我失望地離開婚介所,漫無目的地回到街巷中。見到街角有人賣金魚,就湊上去看兩眼;見到一個乞丐從垃圾箱中往出翻騰東西,也湊上去看兩眼。天色有些昏黃,絲絲縷縷的雲彩看上去就像是一片荒草。我進了一家錄像廳,廳裡光線微弱,汗腥味很濃,像是誤闖了魚蝦市場。錄像是循環放映,畫面上是一個女人酥胸半露、同時與兩個男人調情的鏡頭。我看了兩眼,就乏味了,歪在破爛不堪的椅子上睡著了。這一覺竟然睡得比在旅店還要沉迷。等我醒來,電影已轉為槍戰片,一隊穿迷彩服的士兵與一隊穿便服的人在叢林中激戰正酣,噠噠噠的槍聲和火光交替出現。我覺得肚子餓了,晃晃悠悠地步出錄像廳,一看手錶,已是午後一時了,便就近踅進一家小吃店,要了一碗米飯,一盤地三鮮。在等菜的時候,聽見兩個面色黎黑的食客在議論剛剛發生的一件事情。說是那個唱喜歌的肖開媚今天上午主持鞋店老楊的兒子的婚禮時,被礦工劉井發給打了。肖開媚介紹了一個外鄉來的女子給這礦工,誰也不知道她是來烏塘「嫁死的」。劉井發和她過了兩年,總不見她懷孕,讓她去看病吧,這小媳婦反而污蔑劉井發,說他的種子不好使。劉井發起了疑心,砸開了小媳婦終日上著鎖的箱子,結果發現了好幾張關於他的人身意外傷害保險單,劉井發將她暴打一頓,要休了她,小媳婦倒也不在乎,她說自己結婚前就戴了環,根本就沒想給他生個一男半女的。劉井發認為婚介所的肖開媚一定是和小媳婦串通好了,介紹了這麼個毒蠍女人給他,就揣上一把斧頭,鬧了老楊兒子的婚禮,在肖開媚的背上砍了十幾斧子。如今肖開媚被拉進醫院急救,劉井發被警車帶走,攪得婚禮沒點喜慶的氣氛,老楊哀歎自己賣鞋招來了「邪氣」,連新媳婦敬的喜酒都不吃了。

  咳,你說這新媳婦帶著個環和人家結婚,等於往肚子裡放了一張網,那劉井發撒下的魚苗再好,也是個被擒的命!其中那個長著對招風耳的食客說。

  另一個吃東西時發出響亮吧唧聲的食客說,我要是娶了這樣的媳婦,就把她捆上,讓她天天跪在門檻上,每隔五分鐘喊我一聲「爺爺」,不喊就揍,我就不信弄不服帖她!他進而分析煤礦事故多的原因,那是由於地下是閻王爺居住的地方,活人天天下去採煤,等於掘閻王爺的房子,讓他不得安生,他當然要大筆一揮,取出生死簿子,把那些本不該壯年死去的人的名字一一勾上,提早帶走他們。所以死在井下的礦工,總是三五成群。

  招風耳說,現在行了,下井的一班是九個人,上頭不是有文件嗎,超過十人以上的死亡事故才上報,死九個人,等於是白死!

  王書記也真是命好,小鷹嶺煤礦那次事故,要是蔣百也在井下,剛好是十個人,一上報他就得倒黴,還不得來個行政記大過處分?哪有日後被提拔的份兒!媽的,蔣百也真是甜和他!你說蔣百究竟去哪兒了,我估摸著他那天還是下井了,只不過沒找到屍首罷了。不然他家的狗怎麼天天還是去汽礦站迎他?狗從哪兒把人送走,自然是在哪兒等主人回來的!

  他們接著慨歎被不明不白拋棄了的蔣百嫂,慨歎糊裡糊塗沒了爹的蔣三生,慨歎採煤不是人幹的活兒。本來他們的飯已吃完了,慨歎來慨歎去,他們覺得世事難料,就說不如趁著休班,一醉方休,明天下了井,能不能回來,還兩說著呢。我這才明白,他們也是礦工,難怪他們的臉那麼黑呢,好像每一道皺紋裡都淤積著煤渣。他們要了一斤燒酒,兩個小菜,開始了新一輪的吃喝。在這種時刻,我也特別想喝上一點酒。我吆喝來店主,要他為我拿一壺酒,添上一碟五香花生米和一碟鹹魚。店主吃驚地看著我,半晌沒有反應過來,他大約沒有見過一個女人會來這裡要酒喝,所以當他朝灶房走去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嘟囔道:又一個蔣百嫂——

  兩個礦工無所顧忌地聊著天,他們一會兒講鄰里間的事兒,一會兒又講親戚間的事兒和夫妻間床上的事兒,非常地放縱,又非常地快樂。我呢,對著幾碟小菜獨斟獨酌著。小吃店的衛生狀況很差,蒼蠅絡繹不絕地在杯盤碗盞間飛起落下,趕都趕不及,只好對它們聽之任之,也算有生靈陪著我這孤獨的酒客。

  時光在飲酒的過程中悄然流逝了。裹挾在酒中的時光,有如斷了線的珠子,一粒粒走得飛快。不知不覺間,天色已暗淡了,那兩個礦工是什麼時候走的我竟一無所知。我飄搖著向外走的時候,店主吆喝住了我,說,哎,你還沒付帳呢!看來我把這小吃店當成了自己的家。我掏錢買單的時候,店主問我,你不是烏塘人吧?我點了點頭。店主把零錢找還我的時候,說,世上沒有趟不過去的河,遇事想開點!

  我覺得自己輕飄得就像一片雲。如果我真是一片雲就好了,我能飛到天上,看看我的魔術師是否在雲層背後、手持魔杖對我微笑?我叫了一輛人力三輪車回旅店。路過暖腸酒館時,我看見了蔣百嫂的背影,她一定又去吃酒了。而她家的狗,正在路邊有氣無力地啃著一簇野草。

  我回到房間倒頭便睡,一條波光蕩漾的大河出現在夢中。我站在此岸,望著對岸的青山,忽然看見一隻鷹從青山中飛起。我的目光追隨著這只鷹,它突然就幻化為一朵蓮花形態的彩雲;當我對著這雲的嫻雅之美而驚歎不已時,彩雲又變為一隻鹿,讓人覺得天上也有叢林,不然這鹿緣何而生?正當我想要仔細察看鹿身後的天空是否有叢林時,它卻變幻為一條搖頭擺尾的魚。而天空下面的青山,卻依然是青山。我對著青山冥想之時,一陣哭鬧聲撕裂了我的夢境。睜眼一看,天已黑了,去拉燈,燈卻依然黑著臉,像是與什麼人生了氣,不肯綻放笑容。我摸黑走出房間,見走廊盡頭有一支蠟燭坐在花盆架上,它勃勃燃燒著,投下一帶顫動的乳黃的光影。這光影於我來講仿佛是一片片凋零的落葉,我小心翼翼地踩著它走過,踩出了一腳的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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