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 上頁 下頁 |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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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牡丹圖果然比昨日看上去要鮮豔多了,紅色的紅到了極致,粉色的粉得徹底,看來陳紹純老人已經重新修飾過了這張牡丹圖。顧婆婆又點了一棵煙,對牛枕說,你說鑲著這畫的玻璃碎了不知多少塊,可這張牡丹圖呢,連個劃痕都沒有,真是奇了! 週二見牛枕看著畫的那種哀愁欲絕的表情,就勸慰他說,如果陳老爺子不將畫框懸在房梁下,而是像布店擺放布匹那樣一匹匹地豎在櫃檯上,就不會出這樣的事了。顧婆婆也說,陳老爺子也是怪,畫又不是魚幹肉乾,非要吊起來做什麼,這下好,等於自己捉來個吊死鬼,被小鬼索了性命! 想到那些至純至美的悲涼之音隨著陳紹純離開了這個世界,我流淚了。這張豔俗而輕飄的牡丹圖使我聯想起撞死魔術師的破舊摩托車,它們都在不經意間充當了殺手的角色,劫走了人間最光華的生命。有的時候,生命竟比一張紙還要脆弱。 顧婆婆就是與畫店比鄰的壽衣店的店主,她絮絮叨叨地對大家說,陳老爺子昨夜又唱他的喪曲了,唱了大半宿,她為了給張順強家紮一對還願用的紙牛紙馬,閉店時快到午夜了,可陳老爺子還在唱歌。顧婆婆還說,她去陳老爺子家報喪時,陳老太婆好似睡著,被叫醒後聽說她男人沒了,一聲都沒哭,反倒打了一個呵欠,說,唱那種歌兒的,有幾個好命的?她的兒孫們聞訊後也不顯得特別悲戚,他們相跟著來到畫店後,還爭論這畫店將來該做什麼。大兒子說要開玩具店,小兒子說要開音像店,沒誰掉眼淚。看他們那架勢,用不上三天,他們就會把陳老爺子推進火葬場。 畫店又湧進來幾個人,他們拿著黑布、挽幛和幾刀燒紙。其中一人的面容酷似陳紹純,看來是他的兒子。顧婆婆問,你們就在畫店佈置靈堂啊?那個像陳老爺子的男子說,唔,我媽說了,不往家拉了,我爸喜歡畫店,就讓他從這兒上路。說完,他從兜裡摸出五十元錢給顧婆婆,說這是賞給她的穿衣錢。顧婆婆顯然對這個錢數不滿,她謝也沒謝,微微撇了一下嘴,將錢掖到褲兜裡,說她店裡沒人照應,如果有事再去叫她,就出了畫店。 我和週二也走出畫店。週二走在前,我在後。我們出門時,牛枕還在哀愁地垂立著,看著那張牡丹圖。週二回頭對我說,看來牛枕今天跟他一樣倒黴,他賣不成豆腐了,牛枕也別想著去集市賣肉了。 由於街巷的寬窄和深度不同,陽光投射下來的影子是不一樣的。有的街道寬闊平坦,街兩側的建築物又低矮,陽光的進入就活潑、流暢,街面上的光影就是明媚而柔和的。但如果是幽長而逼仄的小巷的話,再趕上巷子旁的房屋密集而挺拔,陽光的到來就頗為吃力,落在巷子中的光影就顯得單薄而陰冷,回陽巷的陽光就是這樣的。走在這樣的小巷中,我越發有一種淒涼的感覺。週二見我失神,就不再回頭與我搭話,他仍然不斷地向行人打聽拄拐人的下落,大家對他的回答總是說不知道。從週二疲塌的步態上,能明顯感受到他的沮喪。 我們回到旅店,週二嫂已經心平氣和地忙著早飯了。原來她碰見了一個運煤的跑長途的司機,他在離烏塘有五六裡路的金平莊碰見了一個拄拐的人,他看上去比單腳立著的稻草人還要單薄,金平莊的一個養雞戶正張羅著給他搭便車,讓他回家。週二嫂明白這個倒黴蛋碰上了好心人,心中也就安寧了,對週二的態度也和悅了,問他早餐想吃什麼鹹菜。週二一見週二嫂雲開日朗,連忙回磨房做他的豆腐去了。趕不上上午的集市,他下午去也來得及。 週二嫂告訴我,通往三山湖的火車已經通了,問我什麼時候離開烏塘。我對她說不急。她問我民歌和鬼故事搜集得怎麼樣了,我便把陳紹純的死訊告訴她。她聽了一驚,說,這老爺子身子骨挺硬朗的,竟然死在一張畫上,這就是命啊。她說他兒子的名字還是陳紹純給取的呢,文革結束後,陳紹純還給上頭寫了信,建議恢復老街巷的名字,回陽巷和月樹街這些一度被廢棄的名字,又重新回到街市中。按週二嫂的說法,陳紹純是烏塘最有文化的人,她說就沖陳紹純給她兒子取了名字的情分上,她一會兒也要買上幾丈白布去弔孝。她還說蔣百嫂要是知道陳老爺子死了,一定會難過的,她喜歡他的歌兒。 週二嫂感受到了我的抑鬱,她說我做的事跟采山貨一樣,山貨的出現是分年份和氣候的,搜集民歌和鬼故事也是。趕上這個年月聽民歌的人少了,採集起來當然就困難,她勸我不要太難過。她說這兩年蔣百嫂沒少聽陳紹純的歌,她在夜晚酒醉回家後,也常哼上幾曲,估計都是從深井畫店學來的,這樣我完全可以從蔣百嫂那裡挖掘陳紹純掌握的民歌。她的話使我死寂的心又燃起一簇希望之火。不過週二嫂對我講,去蔣百嫂家裡不那麼容易,她早晨起得晚,沒人敢這時敲她的門,她也不喜歡客人去;白天呢,她在集市賣油茶麵;晚上她倒是回家的,但沒個定時,或早或晚,而且如果趕上她喝醉了,帶回家的就不僅是一身酒氣,可能還會有一個男人,這時候更不便打擾她了。 我說沒關係,我可以慢慢等待機會。 週二嫂笑著說,我可不是要拖你的腿,想讓你在我的旅店多住幾天啊。 我哪會那麼想你呢,我說,你對那個沒錢的瘸腿人都那麼好。 一提起瘸腿人,週二嫂又歎氣了。她說那個人實在可憐,一夜能拐到金平莊,幸虧夜裡沒下雨。不過晚上寒氣大,天又黑,他不知遭了多少罪!說著說著,她的眼睛濕了。她告訴我,烏塘還有一個愛唱歌的人,她專唱婚禮上的歌,叫肖開媚,在城東開了家婚介所。她勸我不妨去見見她,也許她唱的歌對我也有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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