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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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說鬼的集市 旅店的女主人讓我叫她週二嫂,因為她男人叫週二。我們研究所的蕭一姝,是個女權主義者。她在一篇文章中說,中國婦女地位的低下,從稱呼中就可以看出端倪。女人結婚生子後,雖然還有著自己的老名字,但是那名字逐漸被世俗的泥沙和強大的男權力量給淘洗乾淨了。她們雖然最終沒有隨丈夫姓,但稱謂已發生了變化,體現出依附和屈服于男權的意味,她認為這是一種愚昧,是女性的一種恥辱。蕭一姝原來叫蕭玉姝,只因她丈夫的名字中也有一個「玉」字,便更名為「蕭一姝」,她說女人接受由自己丈夫的姓氏得來的名字,就是一種奴性的體現。可我願意做相愛人的奴隸。可惜沒誰把我的名字依附在魔術師的名字上。 週二原先是礦工,一次瓦斯爆炸,他成了七人中惟一的倖存者,面部被嚴重燒傷,落了一臉的疤瘌。死裡逃生的週二再也不肯下井,用工傷賠償金和老婆開了豆腐店和旅店。週二做豆腐,挑到集市去賣,週二嫂則開旅店。週二每天淩晨三四點鐘就要起來趕著驢拉磨,做上幾板豆腐。週二賣豆腐,一賣就是一天。即使中午前他的豆腐擔子空了,他也不回家,仍混在集市中。跟掌鞋的聊家常啦,和修自行車的忙裡偷閒地下盤象棋了等等。週二嫂聽說我要搜集鬼故事,就對我說,你不用挨門挨戶地尋,你跟著我家週二去集市,一天可以聽上好幾個鬼故事,那些出攤的小販子最喜歡講鬼故事了。週二眨巴著眼對週二嫂說,邢老婆子要在就好了,她說鬼說得好,可惜她也成了鬼了!史三婆也愛說鬼,不過比起邢老婆子那可差遠了,不過是《聊齋》中狐仙鬼怪的翻版! 我跟著週二去集市了。 週二個子不高,雖然他有力氣,但挑著一擔豆腐還是晃晃悠悠的。我跟在他身後,不斷地聽見別人跟他打招呼,週二,賣豆腐去啊?週二總是回一句,賣豆腐去!也有人跟他開玩笑,說,週二你行啊,白天吃自己的豆腐,晚上吃老婆的豆腐,有福氣啊!週二就啐一口痰,理直氣壯地說,我白天黑天吃的都是自家的豆腐,又不犯法,你說三道四個啥?! 太陽已經出來了,但它看上去面目混沌,裹在烏突突的雲彩中,好像一隻剛剝好的金黃的橙子落入了灰堆中。空氣中懸浮著煤塵,嗆得人直咳嗽。週二對我說,烏塘一年之中極少有幾天能看見藍天白雲,天空就像一件永遠洗不乾淨的衣裳晾曬在那裡。烏塘人沒人敢穿白襯衫,而且,很多人的氣管和肺子都不好。我問這附近有幾座煤礦?週二齜著牙說,大大小小總有二十幾個吧。我說政府不是加大力度清理小煤窯嗎?週二一撇嘴說,電視和報紙上是那麼說的,實際上呢,只要不出事,小煤窯是消滅不了的!開小煤窯的哪個不是頭頭腦腦的親朋好友?那等於給自己家設著個小金庫!礦工的命太賤了,前些年出事故死在井下的,礦長給個萬把的就把事兒給平了;現在呢,賠得多了些,也不過兩萬三萬的,比起命來,那算什麼!人死了,只要給了錢,沒人追究責任,照樣還有人下井,他們也照樣賺錢! 聽說週二在井下挖了六年煤,我便問他下井是什麼感覺? 週二說,啥感覺?每天早晨離開家,都要多看老婆孩子幾眼,下了井就等於踏進了鬼門關,誰能料到自己是不是有去無回?閻王爺想勾你的名字,大筆一揮,你就得留在地下了!媽的! 週二邊罵邊撂下擔子,一家小飯店的女主人吆喝住了他,要五塊豆腐。女主人顯然沒有睡足,頭髮沒梳理,趿拉著拖鞋,穿一件寬大的黃地藍花的棉布睡袍,呵欠連天的。週二麻利地將豆腐撮進女人遞過來的白鋁盆中。豆腐肌膚潤澤,它們「噗噗」地投入盆中,使盆底漫出一圈乳黃的水。女人忽然哈哈笑了起來,她對週二說,週二哥,你說蔣百嫂像不像這個盆子?它能裝土豆又能盛豆腐,能泡海帶也能擱蘿蔔絲,真是軟的硬的、黑的白的全不吝!我聽說她昨晚又鬧了酒館,把王葫蘆叫到家裡睡去了!你說王葫蘆都滿六十的人了,臉比驢還黑,天天撿破爛,一年到頭洗不上一回澡,跟他睡,不是睡在廁所裡又是什麼! 週二聽女人這樣議論蔣百嫂,有些惱了,他說,你也不要把自己說得那麼乾淨,你家劉爭一跑長途,朱鐵子不就老來你店裡吃酒麼,一吃就是一夜,誰不知道?!你們這些女人啊,就跟蚯蚓一樣,不能讓你們見天光,埋在土裡你們安分守己;一挖出來,就學會勾引人了! 蚯蚓勾引的是魚!那女人大聲地辯駁。她受了奚落倒也不惱,只是不再呵欠連天了。她對週二說,我知道你對蔣百嫂好,都說你是蔣三生的乾爹,一家人哪有不向著一家人的?! 週二挑起擔子,沖女人撇撇嘴,走了。跟著他走的,有被汽車挾起的塵土、陳舊的陽光和我。也許還有匍匐的螞蟻也跟著,只不過沒有被我們注意到罷了。 烏塘有三個集市,週二說我來的集市規模居中,另兩個集市,一個比它大,一個比它小。比它大的集市有服裝和日用小百貨賣,比它小的只賣些肉蛋禽類、蔬菜瓜果。 週二進了集市,就像一隻鳥進了森林,自由而快活。他和老熟人一一打招呼,將擔子卸在他的攤位上。已經有很多小商販出現在集市上了,賣糖酥餅和綠豆稀飯以及油條和豆漿的攤位前人頭攢動,生意紅火。怪不得我要在旅店吃早飯時,週二對週二嫂說,她不是要跟著我去集市聽鬼故事麼,還不如在那兒吃呢!想吃棗泥餅有棗泥餅,想喝豆腐腦有豆腐腦,想吃水煎包有水煎包!當時週二嫂白了週二一眼,說,你吃慣了集市的早飯,嫌棄我的手藝了!週二連忙賠著笑臉說,哪能呢,你做的飯我這輩子吃不夠,下輩子還想吃呢!週二嫂笑了,她擰了一把週二的臉,說,就你這一臉的疤瘌,也只能可著我的飯來吃了,別人誰得意你?他們滿懷愛意的鬥嘴使我想起魔術師,以往我們也常這樣甜蜜地鬥嘴,可那樣的話語如今就像鐫刻在碑上的墓誌銘一樣,成為了永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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