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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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我寫的幾篇關於兒童心理學方面的論文在國家級學刊上發表了,市婦女兒童研究所把我調過去,當助理研究員。剛去的時候我雄心勃勃地以為自己會幹一番大事業,可是研究所的氣氛很快讓我產生了厭倦情緒。這個單位一共二十個人,只有四名男的。太多的做學問的女人聚集在一起絕不是什麼好事情,大家互相客氣又互相防範,那裡雖然沒有爭吵,可也沒有笑聲,讓人覺得一腳踩進了陰冷陳腐的墓穴。由於經費短缺,所有的課題研究幾乎很難開展和深入,我開始後悔離開了學校,我懷念孩子們那一張張葵花似的笑臉。研究所訂閱了市晨報和晚報,報紙一來,人們就像一群饑餓的狗望見了骨頭,爭相傳閱。我就是在瀏覽晚報的文體新聞時,看到一篇關於魔術師的訪問,知道他的生活發生了變故的。原來他妻子一年前病故了,他和妻子感情深厚,整整一年,他沒有參加任何演出。現在,他準備重返舞臺了。我還記得在採訪結束時,魔術師對記者所講的那句話:生活不能沒有魔術。 我開始留意魔術師的演出,無論是在大劇院還是小劇場的演出,我都場場不落。我樂此不疲地看他怎樣從拳頭中抽出一方手帕,而這手帕倏忽間就變為一隻撲棱棱飛起的白鴿;看他如何把一根繩子剪斷,在他雙手抖動的瞬間,這繩子又神奇地連接到了一起。我像個孩子一樣看得津津有味,發出笑聲。魔術師那張瘦削的臉已經深深地雕刻在我心間,不可磨滅。 有一天演出結束,當觀眾漸漸散去,他終於向台下的我走來。他顯然注意到了我常來看他的表演,而且總是買最貴的票坐在首排。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想學魔術? 我沒有學成魔術,我做了魔術師的妻子。 我們結婚的時候,他所在的劇團的演出已經江河日下,進劇場的人越來越少了。魔術師開始頻繁隨劇團去農村演出。最近幾年,他又迫不得已到一些夜總會去。那些看厭了豔舞、唱膩了卡拉OK情歌的男人們,喜歡在夜晚與小姐們廝混得透出乏味時,看一段魔術。有時看到興頭上,他們就把鈔票揚到他的臉上,吆喝他把鈔票變成金磚,變成女人的繡花胸衣。所以魔術師這幾年的面容越來越清臒,神情越來越憂鬱。他多次跟劇團的領導商量,他不想去夜總會了,領導總是帶著企求的口吻說,你是個男人,沒有性騷擾的問題,他們看魔術,無非就是尋個樂子,你又不傷筋動骨的;唱歌的那些女的,有時在接受獻花時還得遭受客人的「揩油」呢,人家順手在胸脯和屁股上摸一把,她們也得受著。為了劇團的生存,你就把清高當成破鞋,給撇了吧! 魔術師只得忍著。他在夜總會的演出,都是劇團聯繫的。演出報酬是四六開,他得的是「四」,劇團是「六」。他常用得來的「四」,為我買一束白百合花,一串炸豆腐乾或者是一瓶紅酒。 月亮很好的夜晚,我和魔術師是不拉窗簾的,讓月光溫柔地在房間點起無數的小蠟燭。偶爾從夢中醒來,看著月光下他那張輪廓分明的臉龐,我會有一種特別的感動。我喜歡他凸起的眉骨,那時會情不自禁撫摩他的眉骨,感覺就像觸摸著家裡的牆壁一樣,親切而踏實。 可這樣的日子卻像動人的風笛聲飄散在山谷一樣,當我追憶它時,聽到的只是彌漫著的蒼涼的風聲。 魔術師被推進火化爐的那一瞬間,我讓推著他屍體的人停一下,他們以為我要最後再看他一眼,就主動從那輛冰涼的跟擔架一樣的運屍車旁閃開。我用手撫摸了一下他的眉骨,對他說,你走了,以後還會有誰陪我躺在床上看月亮呢!你不是魔術師麼,求求你別離開我,把自己變活了吧! 迎接我的,不是他復活的氣息,而是送葬者像漲潮的海水一樣湧起的哭聲。 奇跡沒有出現,一頭瘸腿老驢,馱走了我的魔術師。 我覺得分外委屈,感覺自己無意間偷了一件對我而言是人世間最珍貴的禮物,如今它又物歸原主了。 我決定去三山湖旅行。 三山湖有著名的火山噴發後形成的溫泉,有一座溫泉叫「紅泥泉」,據說淤積在湖底的紅泥可以治療很多疾病,所以泡在紅泥泉邊的人,臉上身上都塗著泥巴,如一尊尊泥塑。當初我和魔術師在電視中看到有關三山湖的專題片時,就曾說要找某一個夏季的空閒時光,來這裡度假。那時我還跟他開玩笑,說是湖畔坐滿了塗了泥巴的人,他肯定會把老婆認錯了。魔術師溫情地說,只要人的眼睛不塗上泥巴,我就會認出你來,你的眼睛實在太清澈了。我曾為他的話感動得濕了眼睛。 如今獨自去三山湖,我只想把臉塗上厚厚的泥巴,不讓人看到我的哀傷。我還想在三山湖附近的村鎮走一走,做一些民俗學的調查,收集民歌和鬼故事。如果能見到巫師就更好了。我希望自己能在民歌聲中燃起生存的火焰,希望在鬼故事中找到已逝人靈魂的居所。當然,如果有一個巫師真的會施招魂術,我願意與魔術師的靈魂相遇一刻——哪怕只是閃電的刹那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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