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魔術師與跛足驢

  我想把臉塗上厚厚的泥巴,不讓人看到我的哀傷。

  我的丈夫是個魔術師,兩個多月前的一個深夜,他從逍遙裡夜總會表演歸來,途經芳洲苑路口時,被一輛闖紅燈的摩托車撞倒在燈火闌珊的大街上。肇事者是個郊縣的農民,那天因為菜攤生意好,就約了一個修鞋的,一個賣豆腐的,到小酒館喝酒劃拳去了。他們要了一碟鹽水煮毛豆,三隻醬豬蹄,一盤辣子炒腰花,一大盤烤毛蛋,當然,還有兩斤燒酒。吃喝完畢,已是月上中天的時分了,修鞋的晃晃悠悠回他租住的小屋,賣豆腐的找炸油條的相好去了,只有這個菜農,惦著老婆,騎上他那輛破爛不堪的摩托車,趕著夜路。

  這些細節,都是肇事後進了看守所的農民對我講的。他說那天不怪酒,而是一泡尿惹的禍。吃喝完畢,他想撒尿,可是那樣寒酸的小酒館是沒有洗手間的,出來後想去公廁,一想要穿過兩條馬路,且那公廁的燈在夜晚時十有八九是瞎的,他怕黑咕隆咚地一腳跌進糞坑,便想找個旮旯方便算了。菜農朝酒館背後的僻靜處走去。誰知僻靜處不僻靜,一男一女嘖嘖有聲地摟抱在一起親吻,他只好折回身上了摩托車,想著白天時走四十分鐘的路,晚上車少人稀,二十多分鐘也就到了,就憋著尿上路了。尿的催促和夜色的掩護,使他騎得飛快,早已把路口的紅燈當做被撇出自家園田的爛蘿蔔,想都不去想了,災難就是在這時如七月飛雪一樣,讓他在瞬間由溫暖墜入徹骨的寒冷。

  街上要是不安紅綠燈就好了,人就會瞅著路走,你男人會望到我,他就會等我過去了再過。菜農說這話的時候,嘴角帶著苦笑。

  小酒館要是不送那壺免費的茶就好了,那茶盡他媽是梗子,可是不喝呢又覺得虧得慌。賣豆腐的不愛喝水,修鞋的只喝了半杯,那多半壺水都讓我飲了!菜農說,哪知道茶裡藏著鬼呢!

  菜農沒說,肇事之後,他尿濕了褲子,並且委屈地跪在地上拍著我丈夫的胸脯哭嚎著說,我這破摩托跟個瘸腿老驢一樣,你難道是豆腐做的?老天啊!

  這是一位下了夜班的印染廠的工人、一個目擊者對我講的。所以第一個哭我丈夫的並不是我,而是「瘸腿老驢」的主人。

  我去看這個菜農,其實只是想知道我丈夫在最後一刻是怎樣的情形。他是在瞬間就停止了呼吸,還是呻吟了一會兒?如果他不是立刻就死了的,彌留之際他說了什麼沒有?

  當我這樣問那個菜農的時候,他喋喋不休地跟我講的卻是小酒館的茶水、燒酒、沒讓他尋成方便的那對擁吻的男女、紅綠燈以及那輛破摩托。這些全成了他抱怨的對象。他責備自己不是個花心男人,如果乘著酒興找個便宜女人,去小旅館的地下室開個房間,就會躲過災難了。他告訴我,自從出事後,他一看到紅色,眼睛就疼,就跟一頭被激怒的公牛一樣,老想撞上去。

  我那天穿著黑色的喪服,所以他看待我的目光是平靜的。他告訴我,他奔向我丈夫時,他還能哼哼幾聲,等到急救車來了,他一聲都不能哼了。

  他其實沒遭罪就上天享福去了,菜農說,哪像我,被圈在這樣一個鬼地方!

  我看你還年輕,模樣又不差,再找一個算了!這是我離開看守所時,菜農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他那口吻很像一個農民在牲扣交易市場選母馬,看中了一匹牙口好的,可這匹被人給提前預定了,他就奔向另一匹牙口也不錯的馬,叫著,它也行啊!

  可我不是母馬。

  我從來不叫丈夫的名字,我就叫他魔術師,他可不就是魔術師麼!十幾年前,我還在一所小學教語文,有一年六一兒童節,我帶著孩子們去劇場看演出。第一個出場的就是魔術師,他又高又瘦,穿一套黑色燕尾服,戴著寬簷的上翹的黑禮帽,白手套,拄一根金色的拐杖,在大家的笑聲中上場了。他一登臺,就博得一陣掌聲,他鞠了一個躬,拐杖突然掉在地上,等到他撿起它時,金色的拐杖已經成了翠綠色的了,他詫異地舉著它左看右看時,拐杖又一次「失手」落在地上,等他又一次撿起時,它變為紅色的了。讓人覺得舞臺是個大染缸,什麼東西落在上面,都會改變顏色。誰都明白魔術師手中的物件暗藏機關,但是身臨其境時,你只覺得那根手杖真的是根魔杖,蘊藏著無限風雲。

  我大約就是在那一時刻愛上魔術師的,能讓孩子們綻開笑容的身影,在我眼中就是奇跡。

  奇跡是七年前降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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