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青春如歌的正午 | 上頁 下頁
十六


  「陳生,你殺生可以,怎麼把孩子往河裡丟?他雖是個大頭,可終歸是個人哇—— —」鄰居們義憤填膺地數落他,並且有人開始幫助付玉成揍他。陳生看著自己的濕鞋,也不明白睡得好好的怎麼去了河邊,他又是怎麼把付大頭給抱去的。付玉成的三個丫頭因為弟弟突然沒了,一個個哭得滿臉的眼淚和鼻涕,其中常請陳生來吃飯的二丫頭還從屋裡拿把剪子出來,口口聲聲說要鉸掉陳生的耳朵,最終是被付玉成給奪下了剪子。人們又盡興地揍了一通陳生,還故意往他身上吐痰和擤鼻涕,直到把他打得癱在地上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了,鄰居才恍然大悟地說應該去河邊看看,興許陳生只是和付大頭鬧著玩,把他扔在了岸上而不是水裡,於是幾個人就隨著付玉成打著手電去河邊。

  後來陳生被聞訊而來的李三章給扶回家。陳生覺得渾身散了架,腳已經不會走路了,所以他把大半個身子都傾在李三章身上,懸著腳走,弄得李三章氣喘吁吁的,一個勁地數落陳生:「你看你這一身的肉!」屋子裡的青草味像張泛黃的老照片一樣使陳生心酸。天已經隱隱亮了。陳生看見楊秀坐在炕沿前提著個黃手絹在垂淚。陳生心裡過意不去,便惆悵地說:「唉,本來是去吃餃子的,沒成想吃了一夜,你生我的氣了吧?」李三章扶陳生上了炕,喝斥了一聲陳生:「你別老是這麼人鬼不分的好不好?」陳生十分傷感地說:「我怎麼把付大頭給抱到了河裡,唉,鍈河鍈得鞋都濕了。」李三章吆喝道: 「睡吧,睡醒了再說。」陳生確實覺得很,李三章幫他把濕鞋脫下,扯過一床薄被蓋在他身上,陳生就呼呼大睡了。他一直把天睡得由微微的亮色而變成透徹的白色,這才朦朧地醒來。他覺得肚子咕咕叫了。

  陳生從炕上吃力地坐起來,他頭暈眼花的,只覺得從窗外撲進來的陽光帶著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他不由嘟囔一句:「我怎麼把天給睡成這種色了?」他試圖穿鞋下地弄點吃的,可渾身酸痛得每動一下都仿佛在抽他的筋,陳生看著胳膊上那些紫蝴蝶一樣的斑痕,不明白這是怎麼了。正在糊塗間,李三章給他送來幾個熱乎乎的玉米菜團子。陳生坐在原處一口氣吃下三個,吃得想喝水,李三章連忙給他舀來一瓢涼水。水剛落肚,鎮長就帶著文書來了。鎮長的狗被喝令留在院子裡,他知道陳生不喜歡它。

  鎮長先是看了看那些草編的東西,然後「嘖嘖」地說:「編得還真像!」鎮長說: 「陳生,你還記得昨晚的事麼?把經過講給我聽聽,要實實在在地講。」陳生木然地問: 「昨晚我怎麼了?」「付大頭那孩子讓你給扔進河裡淹死了。」鎮長說,「天亮時在下游的砬子口找到的。」陳生急了:「付大頭死了?」「你把他投進河裡,他還有個活麼?」鎮長說,「付玉成一家哭得死去活來,怪可憐的。你說說看,你不是故意把他扔進河裡的吧?」陳生努力回憶昨晚發生的事情,可他什麼也想不起來,他不由抱著腦袋嗚嗚哭了:「我不記得去河邊了,也不記得抱付大頭出去了。我喜歡那孩子,他見了我就愛笑。他還喜歡沖我『哇哇』地叫,他和我連心,我不記得了……我怎麼去了河邊,我就是扔,也該扔自己,不該扔付大頭……」鎮長歎口氣,只能帶著文書走出屋子。到了院子,狗親昵地上來叼他的褲腳,鎮長心煩意亂地將它一腳踢開,說:「滾!陳生都這樣了,你還有心情跟我賤?」狗「嗷———」地叫了一聲,夾著尾巴跑了。它跑出院子又停下來回頭看看主人,看到的仍是滿面愁雲,於是就識趣地接著向前跑。想想若是主人氣不順,它回到家裡也不會有好臉色看,於是那狗就到付玉成家瞧熱鬧去了。付家還從來沒有聚過這麼多的人。

  陳生漸漸又能下地了。他也能在正午時垂著倭瓜似的扁圓的頭,坐在木墩前用青草編東西了。青草在他的膝上燈影般跳躍著,仿佛要給他黯淡的生活投上一縷亮色。陳生精神不如以往,編著編著就要打盹。他也曾兩次朝付玉成家走去,才走到門口,便想起付大頭已經死了,於是就垂著頭傷感地往回返。路上碰見有人「陳生、陳生」地叫他時,他也不答應了。他低著頭走路,背駝得像一張弓。有一回他撞在別人家的豬圈上,把額頭磕出血了。

  陳生只有到了晚上躺在炕上時,才覺得心情舒暢些。他會和楊秀在黑暗中說說話,向她報告今年地裡莊稼的長勢。什麼土豆個個圓鼓鼓的,可是白菜老是招蟲子;向日葵的籽癟的多,當初沒有選好種子;茄子已經老了,它的肉發柴,怎麼也燉不好。有時他也跟楊秀說說月光:「瘦成那個樣子,月亮沒吃飽飯,它散出的光沒力氣了。」楊秀什麼態度,只有天知道了。陳生把該編的東西都編完之後,覺得給楊秀做手術的時機已經到了。陳生選擇了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進城了。他要去醫院的手術室看看那些器械都是什麼模樣,他回來後好照著原樣用青草編上一套。

  陳生到了城裡後是下午的時光,他買了個麵包吃下,沒有找旅館,先奔醫院而去。他進了醫院後向兩個穿白大褂的人打聽,最後總算找到了手術室的位置。陳生見手術室門外有個護士模樣的姑娘守在那,就問:「裡面動手術?」姑娘點點頭,說:「你是病人家屬?」陳生忽然笑了起來,他並不回答姑娘的問話,而是一頭沖進手術室。他那古怪的笑聲跟進了手術室,主刀醫生正欲給一個病人做闌尾切除手術,陳生那駭人的笑聲使他的手術刀一抖,那道剛剛劃開、恰到好處的口子就意外被拉長了幾釐米。

  大約是晚炊時分吧,鎮政府辦公室的電話像發情的母豬一樣叫了起來。是城裡醫院的保安打來的,說他們抓到了一位精神失常的人,他自稱陳生,說是老婆病得不輕,要動個大手術,他來看看手術用的家把什(陳生語)。保安說醫院出於人道主義精神的考慮,怕陳生上街發生意外,就把他留在了醫院,希望鎮裡儘快派人來接陳生。

  鎮長聽文書傳達電話內容時,正在王來喜家看馬。很多人都聚在他家。那馬淚流不止,他們正到處找陳生來殺馬。

  鎮長對王來喜說:「你進城接陳生吧,回來時直接把他帶到你們家,把馬先殺了再說。」王來喜就回頭對自己的女人說:「把我過年穿的衣裳找出來,我這就進城。」女人一撇嘴說:「誰看你呀?就這麼去吧!」王來喜又問鎮長:「進城的路費鎮裡給我合銷嗎?」鎮長說:「合銷,快去吧。」王來喜對眾人說:「明天你們就能吃馬肉了,大家放心,我不會把它賣得太貴。不過也不能太便宜了,它只是淌淚,內臟沒毛病,肉肯定還新鮮著呢。」王來喜走後,眾人便散了各自回家。他們想想第二天可以買馬肉吃,便有些喜氣洋洋的。不過他們不相信馬肉很新鮮,因為它畢竟是匹老馬了,那肉肯定很難煮。於是很多人家都提前在灶台前堆起了高高的柴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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