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青春如歌的正午 | 上頁 下頁 | |
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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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睡的人家都睡了,只有王來喜家的院子還亮著,他家好像在幹什麼活。」「他們家總有幹不完的活!」付玉成說,「我再過一會兒繞著王來喜家走,陳生一時半會醒不了。」女人沒有吭聲。「他吃了幾個餃子?」付玉成的聲音也有些抖了。 「五個。」女人抽了一下鼻涕,眼淚抑制不住地下來了,「我想讓他吃六個,六個上路順當,可他說啥也不吃第六個。」「我也不想親手去———」付玉成的眼淚也下來了,「可是你想他這樣下去怎麼辦?你我活著還行,有人照顧他,等我們死了,他的幾個姐姐都嫁人了,他該多可憐?」「我們把賬賴在陳生身上,我心裡不好受。」女人抹著眼淚說,「他又沒有———」「原先讓他去做這事也是成不了的。」付玉成說,「你沒看出來麼?陳生和他有感情,陳生再魔症也不會把他扔進河裡。」付玉成話音剛落,他老婆就哭出了聲。她仿佛看見了冰冷的河水中漂浮著兒子的屍首。他的大頭漂在水面上,就會像太陽落入水中一樣給她帶來暗無天日的日子。 付玉成壓低嗓音厲聲道:「別把他們哭醒了!」女人哆哆嗦嗦地說:「我捨不得— ——」「你以為我———」付玉成顫聲說,「這樣對他、對全家人都有好處!」女人掩面出去了,她到園子中哭去了。她的淚滴在泥土和植物的葉脈上。泥土的感覺是以為下雨了,它正渴望得到澆灌;而葉脈以為是晨露降臨了,只是覺得時辰不對,因為它同時也能感覺到月光的照拂,但不管怎麼說它的心房得到了滋潤,就不去計較水滴的來源了。泥土吮吸著淚水,葉脈親吻著淚水,月光也覺得自己的腳被什麼東西濡濕了,月光抖了抖腳,還是踉踉蹌蹌地在泥土和葉脈上站住了。 午夜十一時左右,付玉成悄悄抱起付大頭,沿著小鎮歪歪斜斜的柵欄朝河邊走去。那條河沒有名,人們只叫它河,它也的確就是條河。河水在冬季時結冰,夏季時鎮裡的男人喜歡去飲牛馬,順便洗洗腳上的泥;而女人們則喜歡洗那些很難洗的衣裳,把衣裳浸濕,打上厚厚的肥皂讓它充分朝污垢處浸透,然後到岸邊的草叢中去采野菜或者野花,野菜供人或畜食用,而花則用來亮堂屋子。所以女人們若是洗一回衣裳,帶回來的就不僅僅是衣裳了。河面不寬,河水也不深,但水流湍急,常常把涉水而過的人打翻在漩渦裡,不過那都是有驚無險。從河水中站起來的人一律嘻嘻哈哈笑著,好像漩渦只不過是在同他們開玩笑。付玉成由於喝了些酒,再加上心情沉重而又慌亂,所以覺得懷抱中的兒子分外沉重。他走得搖搖晃晃,心慌氣短。他不敢看兒子,也不敢看天,他更不敢回頭,怕看見家裡暗淡燈火下悲慟欲絕的女人。付大頭睡得從未這麼沉迷過,若不是他還能感覺到他身上的熱氣,付玉成會疑心他已經未溺而死。夜色模糊了一切場景,四周靜極了,靜得他聽到自己的腳步聲直害怕。後來他感覺到一股逼人的涼爽像閃電一樣銳利出現,他明白已經接近河邊了。他加快了步伐。 河就在眼前。它在夜色中泛著發亮的灰色,水聲很響亮。付玉成前後左右看了看,沒有發現人影,這使他略微放了放心。他打算親吻孩子一下就讓他隨波而去,可他努力垂了幾次頭都失敗了。他的脖子直直地梗著,只能望著河對岸潑墨似的柳樹叢。他很想說一句「對不起,兒子」,可他的舌頭變成了石頭,硬得迸不出一個字來。付玉成只好閉上眼睛,把孩子丟進河裡。孩子沒有發出任何啼哭,倒是有水聲持續不斷地傳來。付玉成想看看河水,可他連眼睛也睜不開了。他覺得自己的雙腿忽然湧過一陣熱流,跟著鞋子便濕津津的了,一股臊味兒沖入他的鼻孔。付玉成知道自己尿了褲子了。長大成人後他是第二次有這種經歷。上次是六年前在灘頭村給人打家具,家裡突然差人叫他回去,說是他的老母親病危。付玉成便問:「還有氣麼?」來人不會撒謊,便如實說老太太已經故去,付玉成便打了個激靈,把一泡尿撒在了褲子裡。 付玉成回到家裡後便哆嗦在柴堆前。女人見他是一個人回來的,就把左手的小拇指塞進嘴裡,狠命地咬著,這時她的臉就變幻多端了。從眼裡流出的是淚,而從嘴角流出的是血。付玉成見他的女人因為咬手指而能流淚,就把手指也伸進嘴裡去咬,結果咬出的只是血,淚水仍然滿滿當當地淤積在心裡。女人一見丈夫如此悲慟欲絕,就把手指從嘴裡抽出來,然後去奪丈夫含在嘴中的手指,夫婦雙方抱在一塊顫抖不已。 付玉成在女人的幫助下把尿濕了的褲子換下,女人也清理乾淨了身上的血跡,然後他們按照事先商量好的端了一盆涼水走進小後屋,將陳生的鞋和褲腳都浸濕。 陳生被涼水激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聳了一下身,迷茫之中以為自己踩進了河水。跟著,他覺得疼痛在他周身蜂飛蝶舞般地出現,叫駡聲也像蜜蜂一樣嗡嗡地飛來。接著是哭聲旋風般地刮起,他被人給從炕上拖到地下,一直拖到院子裡,陳生這才徹底醒來。 鄰居們從睡夢中被驚醒,紛紛跑過來詢問事情原委。付玉成的女人就泣不成聲地說,好心好意讓陳生晚上來吃餃子,還讓他喝了酒,吃喝完了他非要抱付大頭出去玩,誰知一抱出去孩子就沒了,他一個人回來的——— 「你把孩子弄兒哪去了?」鄰居都問。「你看他的鞋和褲腳都濕了,他肯定是把孩子給抱到河裡去了!」付玉成聲淚俱下地說。 「我———」陳生才吐出一個字,付玉成的巴掌就摑在他臉上,打得他啞口無言,懵頭轉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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