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瘋人院裡的小磨盤 | 上頁 下頁
十六


  李亮見課間操散了,有話多學生往廁所跑來,他就松了手,一把將小磨盤提起來,讓他眼睜睜地看著他把鉛筆撇進糞池裡!李亮說:「你要是想要的話,就跳下去撈吧!」說完,他得勝似的要著口哨走了。小磨盤擦乾了眼淚,他覺得身上冷得厲害,他想報復李亮,到於怎麼個報復法,他暫時還想不出來。由於周身被憤怒和屈辱所籠罩著,小磨盤有些眩暈,這裡的大地仿佛就是解凍的冰河,他站在上面,有一種要墜入冰冷的深淵的感覺。。八 .八方街的楊樹時子基本都落了。那些黃色的葉子聚集在樹下的陰溝裡,層層疊疊的,遠遠一看,很像是農人晾的豐收了的玉米。四面街的柳樹葉子也終是晚節不保,它們該落的也都落了。不過柳葉不全是黃色的,它們還有金紅色的,看那種顏色的樹葉,總讓人覺得它們身上有什麼喜事。這些黃的或紅的樹葉,又過了幾天,就補充秋風雨給弄成深褐色的了,看上去就像一堆豬飼料似的。而大地也沒有什麼看頭了,綠色悄然隱退,到處都是荒荒的景象。霜在清晨的大地和屋簷閃爍,天氣越來越冷,這時連瘋子們都明白,冬天就要來了。

  小磨盤蹲在灶台前,狼吞虎嚥地吃著剛出鍋的包子,他已經三天沒有上學了。秦師傅每每看他一眼,都要歎一口氣,他會說:「你惹了這麼大的禍,你媽都有要愁瘋了,你倒是沒心沒肺地挺能吃!」

  楊師傅也說:「你倒是跟我們說說,公安局的人都問了你些什麼,你是怎樣跟人家說的。回頭還會有人來找你問話的,你得先尋思好了,說得對你有利些,不然人家讓你媽賠十萬八萬的,那不等於砸她的骨頭賣,要了她的命了!」

  小磨盤卻不吭聲,他覺得該說的都已經跟他們說了,再重複純屬多餘。他吃完包子,懨懨無力地站了起來,打算出去轉轉。一直沒有數落他的王師傅見他要走,就攔住他說:「小磨盤,你又要找那些瘋子去?我看那些瘋子都沒有你瘋,他們誰把人往糞坑裡推哇,只有你這信小厭世鬼能幹出這種壞事吧!」

  小磨盤不以為然,他至今不認為他對李亮的報復是錯的,不過他沒有想到他會死,這完全怪那個糞池。他想李亮要是有魂靈的話,就該找糞池算帳去。

  「都怪我給你買的那些粗鉛筆,咳,不買就沒有這個事了。」秦師傅已經不止一次地這樣埋怨自己了。

  楊師傅安慰秦師傅說:「這能怪你嗎,你是一片好心,給他買鉛筆,還不是為了讓他好好上學?這全怪小磨盤自己,他丟了鉛筆不告訴老師,挨了揍也不告訴老師,非要顯自己,好像他有能耐解決似的。結果呢闖了個大禍!」

  王師傅則很宿命地說:「咳,是災躲不過,這是天意!」

  小磨盤清楚地記得,那是四天前下第一節課的時候,他因為著了涼有些拉肚子,就抓著一團紙飛快地往廁所跑,那天下著小雨,地濕漉漉的,他被米滑得直趔趄。那天上廁所的人很多,男廁所的圍前站著一排滋尿的男孩,小磨盤越過他們,急不可耐地進了廁所裡面,見每一個糞坑前都蹲著人,其中就有李亮。這些解大手的人都齜牙咧嘴的,一副苦不堪言的樣子。小磨盤有些忍不住了,他佝僂著身子,撫著肚子,吆喝那些蹲著的人:「你們誰先快點啊,我要拉褲子裡了!」他的話音才落,笑聲就起來了,李亮笑得尤其響亮。他說:「我看誰敢給給這個小混蛋讓地方?讓他憋不住,讓他拉在褲子裡才好呢!」小磨盤呼吸急促,臉都憋青了。自從挨揍以後,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報復李亮的事,可是一直沒有尋到合適的機會。他想正好你把我那枝可愛的天藍色粗筆扔進了糞池,我讓你也滾到糞池裡嘗嘗在那裡呆著是個什麼滋法味!小磨盤和走到李亮面前,俯身掀起橫在便坑前的脫落小釘子的木板,李亮在上面搖晃了幾下,末等他完全反應過來,小磨盤已經拼盡全力抽掉了木板,李亮失身跌進了糞池!只聽「噗」——「地一聲響,李亮把糞池的黃湯給濺得反射上來,使剛剛被小磨盤抽掉的那塊木板沾上了星星點點的糞湯。李亮奮力地撲通了幾下,罵著」小磨盤等我上去掐死你!「然而他終於沒有上來。撲通聲和他對小磨盤的詛咒聲很快就湮滅了,這裡的廁所圍聚了許多人,小磨盤由於這一陣折騰,已經把屎屙在褲子裡了。有人吆喝道:」他不見了!他被淹死了!「小磨盤卻不相信,他想李亮不過是覺得名譽掃地,失卻了威風,所以在悄悄地往上爬,他等了一會,仍末見李亮上來,覺得有些蹊蹺,就控過頭去望,糞池的中央顯現著幾個圓圓的氣泡,它們就像死魚的眼睛一樣散發著呆滯的光。小磨盤心下一驚,難道李亮真的沉入糞坑裡了嗎?那個糞坑真的有那麼深?不管他怎麼想,李亮是千真萬確地消失了。也許他認為自己錯了,潛下去尋找他無端扔下去的粗鉛筆?雨下得大了,已經有同學叫來了老師,李亮就像一塊落入了水底的石頭,再也沒有露一下頭。小磨盤有些害怕了,因為他只想教訓一下李亮,並不想讓他那麼不負責任就死了,實在讓他難以接受。

  小磨盤回憶起來,在李亮有限的掐紮過程中,他始終沒有喊一聲「救命」。這讓他抵消了對李亮的隱隱的同情。他認為他活該遭遇到如此下場。你不是有本事麼?最後你的本事還沒有那個看上去波瀾不起的糞池厲害!

  菊師傅進城去探望李亮的父母去了。這個事發生以後,她慌得一直都喘不勻氣,晚上基本是睜著眼睛呆呆地望著漆黑的棚頂,偶爾睡著了一會兒,又立刻被自己的驚叫聲給嚇醒。她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小磨盤的床邊站上半晌,無限憂臧地看著兒子,生怕他會在夜裡被人給抓走。儘管別人都有安慰她,小磨磨盤是個小孩子,不夠判罪的,再說那是個意外,小磨盤在學校,學校就應該是他的監護人,過錯完全應該由校方承擔,讓她不必為此多慮,她還是固執地認為小磨盤是犯了殺人罪,早晚要被拉出去槍斃。她的過度擔心使她走起路來更加的發飄,無聲無息。而且,她不知從哪裡得來的經驗,說是一個人如果確認為是精神病的話,那壞分子就不會負任何責任。於是她去求瘋人院的醫生,讓他們給小磨盤好好診斷一下,她兒子肯定是個瘋子。以往她是多麼忌諱誰把小磨盤和瘋子聯繫到一起哇。醫生只能對她抱以同情的目光,說他們不能做違背醫德的事。他們還提醒她說,如果小盤真的被認定精神有問題的話,他就永遠別想再去上學了。菊師傅就會打著哆嗦說:「上學有什麼好,如果不是大夥攆著他上學,怎麼會出這樣的事呢?」

  昨天,有個粗通法律的人給菊師傅出主意,說是只要她把死者的家長維護好了,做通他們的工作,他們不起訴小磨盤的話,作為他的第一監護人,她就不需要負擔任何形式的賠償。相反,她也可以起訴學校,因為學校的廁所不具備安全性,本身就是對學生權益的一種侵害,便坑上的踏板已經活動了,為什麼沒有人及時給維修好?還有,那糞坑那麼深,積了那麼多的糞湯,為什麼不儘早把它掏了?而且,菊師傅可以說發生這樣的事情後,她兒子的精神受了刺激,應該考慮相應的精神賠償問題。菊師傅對法律一竅不通,她想李亮畢竟是被小磨盤掀下糞池的,如果他能安然無恙,而她又不用賠償很多錢的話,那就是上天的恩賜了。她堅定不移地認定兒子有罪,別人的話不過是在安慰她而已。所以秦師傅幫她請了一個人帶她進城去看望李亮的父母的時候,她悄悄地把家裡的一萬多塊的存款也帶上了,想著私下做個交易。她還特意把衣服的扣子重新釘了一遍,以防李亮的媽媽激動時會上來撕扯扣子,她覺得自己代兒子受過是應該的,問題是最好不要被人把衣服扯爛了,那樣臉面上不好看。

  小磨盤聽了師傅們的話,沒有到外面去,不過他厭倦了他們老是談論這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他偎著溫暖的灶台,呼呼睡著了。到了中午,師傅們因為少了一個人手、忙得團團轉的時候,就沒有人盯著他了,小磨盤順理成章地溜了出來。他沒有到小花園去,今天他不想見他的那些瘋子朋友。他出了瘋人院,從八方街向四面街走去。天半陰半睛著,太陽忽而從雲裡閃出來,忽而又縮回了頭。小磨盤見楊樹脫盡了葉子,光禿禿的,了無生氣。行駛的風就像一條無家可歸的狗一樣四處遊蕩,逮著什麼就咬上一口,把堆積的樹葉咬得搖搖擺擺,將店鋪高高吊著的幌子咬得直發抖。小磨盤不願意碰見熟人,他不想跟誰說話,好在他走過了八方街。一個人影都末見,也許是秋風使他們生意清冷的同時,也擄走了他們在戶外瀏覽風景的熱情。他走到四面街的時候很想到火二娘的仙人鋪子去看看那些神像還在不在,因為秦師傅前幾日對他說,城裡來清理了火二娘的鋪子,說她是搞封建迷信活動。可他怕火二娘問起他再度失學的事,就不想去了。他漫無目的地走著,經過燒餅鋪的時候,他看見了那個尖嘴猴腮的夥計劉滿紅。他顯然知道了小磨盤惹的禍,老遠就吆喝他:「咳,小磨盤,進屋來吧,有新出爐的燒餅,白白讓你吃,你跟我說說你是怎麼把人給推到糞坑裡的,你這個英雄啊!」小磨盤沒有理睬他,他朝荒涼的莊稼地走去。他想那裡如今沒有收穫的人了,有的只能是枯草、吟吟的秋蟲和翻飛的麻雀,而這些東西都不會揭他的瘡疤的。

  小磨盤擇了一片蒿草坐下來。有一股植物老了的乞味直沖他的鼻息。那是一種什麼味道呢?粗粗地聞,只沉出一股乾澀的、微苦的氣味,可仔細再一琢磨,又透著一種漿果熟透了的香,總之是一種讓人情感複雜的氣息。天越來越陰沉了,蒿草忽左忽右地搖擺,很像一群涉世不深的孩子的稚嫩而又有朝氣的舞蹈。小磨盤想著自己上學的又一次失敗,想到他又沒有上到下雪的季節,忽然覺得萬分地傷感。他不認為自己讓李亮掉進糞池有什麼過錯,因為沒有人認為他所喜愛的鉛筆被活活地拋進糞池是個過錯,在他眼裡,鉛筆和李亮的地位是同等的,他們都是有生命的,只不過沒有人承認鉛筆也有呼吸而已。他惟一覺得對不起的就是媽媽,因為她慌張得都分不清東西南北了。早晨她走的時候,大約口渴得厲害,她雙手捧起杯子,想喝點水,可她連這點力氣都有沒有了,杯子脫手落到地上,摔了個粉碎。她大約覺得這徵兆不吉祥,就撲簌簌地落下了眼淚。想到媽媽的淚水,小磨盤也落淚了。他的淚水模糊了視線,眼前的蒿草不再是棵棵直立的了,它們連成了一片,就像一片濁黃的水流漫過他的眼前,使他覺得天地已經昏暗得無邊無際。

  菊師傅從城裡回來時天已經開始落雨了。她的心情明朗了許多。李亮的爸爸,就是那個曾因為不讓兒子上學而被告上了法庭的修鞋匠,他聽了菊師傅所講的家庭遭遇後,對這個氣息微弱的不幸的女人分外同情,他沒有要菊師傅的一分錢,而且說李亮早早晚晚都要出事的,他太霸道了。修鞋匠的老婆是個十分聽丈夫話的女人,她見丈夫不追究這個可憐的女人,也就斂聲屏氣地什麼也沒有說。他們一再向菊師傅表示,他們只會追究學校在此事上的過錯,不會傷害小磨盤的,讓她不要擔心。菊師傅回到瘋人院時,臉上就掛了一縷擺脫了災難的喜悅。灶房的師傅聽出她的腳步聲就明白事情解決得很順利,菊師傅把李亮曾把父親告上了法庭的事情也一五一十學給三位師傅。秦師傅總結說:「咳,照我看一個學校就不能有兩個名人!」

  他們光顧了高興,完全把小磨盤給忘記了。直到天黑了,雨止息了,天邊現出了一片嫣紅的晚霞,菊師傅站到院子裡去看晚霞,這才猛然想起還沒有看見小磨盤,連忙喊出師傅們幫她去尋找。

  此時的小磨盤,已經被雨淋得渾身精濕精濕的,他蹣跚著從野地走回瘋人院,看上去就像一個老人。他進了院子,朝小花園走去。園丁師傅正在把花壇已經枯萎了的花連根拔起,小磨盤站在一旁,懷著哀悼之情看著。突然,老師傅發現有一個瓶子從士裡探出了臉來,那是一個褐色小花瓶,他摳出它來,罵了一句什麼,隨手把藥瓶撇了。這藥瓶正落在小磨盤腳下,它立刻就碎了。小磨盤發現有一個白色的紙條從中跳了出來,它就像破殼而出的雞雛一樣在晚風中晃著可愛的小腦袋。小磨盤連忙把它從玻璃的碎片中抽了出來,展開一看,只見上面畫著一條長長的火車線,火車線的這頭是一個舉著一封信的小男孩,而另一端則是一行工工整整的字,可惜這行字小磨盤只認得一個「門」字,他陡然明白了,這就是張嘮叨走前留下的地址!那一瞬間,小磨盤覺得渾身滾過一陣暖流,他本不打算再進學校的,但他想,就算為了認識紙條上的這些字,他也應該繼續上學啊。只是他不知道還有哪一所學校敢收他。小磨盤充滿深情地望著紙條時,聽見了媽媽召喚他的聲音。那紙條上的漢字,被晚霞映得格外鮮潤。它們就仿佛是一隻只五彩斑讕的小鳥,把濕淋淋的他當成一棵茁壯的小樹,對他唱著快樂的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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