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瘋人院裡的小磨盤 | 上頁 下頁
十五


  「二十加上九再加三十五,那就是我的歲數,你能把它給我算出來麼?」老頭賣著關子說。

  小磨盤搖了搖頭,老頭就罵了他一句:「笨蛋!」罵完,他說自己塞了牙了,讓小磨盤進屋到灶房碗櫃的牙籤盒裡給他抽根牙籤。小磨盤照辦了。剔完牙,他又說渴了,小磨盤這回不客氣了,他說老頭:「你剛才喝了那麼多的湯,怎麼會渴呢?」老頭見小盤不聽支使,就把火氣轉移到太陽身上,罵陽光沒有精神,冷冰冰的,非說昨晚太陽去逛了一夜的窯子,不然今天不會這麼沒精打采。小磨盤不懂「窯子」的含義,就問,老頭說:「就是男女在一起不幹正經事的地方!」小磨盤笑了,他說:「太陽在天上,它啊裡去找那樣的地方啊?」老頭「嘿」了一聲,說:「你以為天就是個乾淨地方了?我告訴你,月亮就是窯子,如果它不是窯子的話,它憑什麼白天不出來,晚上就打扮得溜光水滑地出來了,它不就是為了勾引太陽麼,這是明擺著的!」

  小磨盤笑得幾乎要跌倒了。老頭倒是不以為然,他轉換了話題,喋喋不休地說起了別的。似他一旦停了嘴,人家就不知道他還活著似的。老頭告訴小磨盤,他的腿是九年前出車禍丟掉的。肇事的司機喝醉了酒,將傍晚散小的他給撞了。所以他最痛恨的就是造酒的人,因為酒是可以讓人瘋狂的東西。他說他還討厭店,那裡就是為酒鬼開的。他說他殘廢了以後,悟出了話多人生哲理,比如說親人都是靠不住的,他老伴伺候了他三年之後,大約是挺不住了,有一天晚上她和老頭拌了幾句嘴,就喝農藥自殺了。在老頭看來,她這是在找藉口故意撇下他,嫌他是個累贅。還有他的三個子女,都認為是他氣死了他們的媽媽,對他十分仇恨。老頭說這更是在找藉口,因為他們誰也不想長久地負擔他。他在大兒子家住時,天天吃不飽飯,兒媳婦做飯時老是故意把炊具弄得丁當響,有時還指雞駡狗地損他。在女兒家中,老頭稱自己就是條看門的老狗,一天到晚的就自己在家,寂寞仍極了。女兒給他的飯基本就是燒餅、鹹菜、茶雞蛋,以及在超市買的廉價的過期飲料。他這樣吃了足足有半年的時光。而女兒自己呢,她一天三頓都在外面吃,早晨時一家三口出去吃早點,中午時女兒女婿在各自的單位吃,外孫子則被他奶奶接回家去。晚上,女兒又去了婆婆家,一直到八九點鐘才回家來。老頭說他看明白了他們的心思,就是讓他一個人在家幹熬,讓他耐不住寂寞早點死了。說著說著,老頭有些哽咽了。他告訴小磨盤,就他這個教書的小兒子對他還有點情意,不管吃好吃壞,他頓頓都給他弄熱乎飯吃。可是他發現近一年來小兒子也變了,不愛和他說話,而且經常給他臉色看。老頭說這是因為他在這裡礙眼,來相親的姑娘一看他家裡有個這樣等著伺候的老爹,坐不上五分鐘就走了。老頭分析說,小兒子心裡肯定巴望他早死,那樣,他就可以像清理垃圾一樣把他給扔出去了。他還對小磨盤說,兒子之所以叫他口午來家吃飯,根本不是心疼他的學生,而是心疼自己,他是想讓小磨盤中午陪著老頭說話解悶,他自己好安安穩穩地睡覺。老頭憤憤不平地說:「現在的孩子,個個自私透頂!」

  小磨盤找了一個老頭說話停頓的間隙,問他:「你天天都這麼能說麼?」

  老頭很淒涼地說:「你才陪我說了一中午,也煩我了?」

  小磨盤沒有回答,他有些同情這個性情古怪的老頭,在他看來,他自己完全可以搖著輪椅出去轉轉,去找那些也閑下來的老人聊天,譬如說水果店的老婆子,小磨盤覺得他們倆在一丐就會成為很好的朋友。

  「你能出門的,為什麼不出去呢?」小磨盤問。

  老頭說:「我才不出去呢,別人一見我出去,誰都不看了,全都過來看我,好像我是一隻猴子,誰都可以過來耍耍,我受不了。現在的人也真是壞,一看你殘疾了,他們倒高興了,沒有一蹼遇情心,這還能叫社會主義國家的人麼!」說著說著,老頭又怒火填膺了,他的嘴唇顫動著,雙手也哆嗦起來。小磨盤正想說點好聽的給他,莫老師打著哈欠出來了,他對小磨盤說,快到上課的時候了,該去教室了。小磨盤就拿起飯盒包,告別了老頭,跟著莫老師去學校。快到校園的時候,莫老師對小磨盤說:「你要是喜歡去水果店,還是去那裡吧。不過要是你星期二和星期四能跟我回家,我會很高興的。這我這兩天下午有課。」

  老頭沒有說錯,莫老師讓他去,不過是為了讓他培老頭說話的。他下午有課的時候要午休,所以就讓小磨盤去做他這個當兒子該做的事。小磨盤覺得莫老師這是在跟他耍陰謀,把他當傻瓜看待,就如同他安排自己和程婷婷同桌一樣。所以他毫不客氣地對莫老師說:「我能不能去水果店,我支都交了錢了,我要是不去,就白瞎那錢了。」

  莫老師沒有說什麼,小磨盤就飛快地朝教室跑去了。

  小磨盤挨是另一個星期的事了。是誰揍了這可愛的小人呢?就是那個以欺風人為快樂的李亮。事情發生在最沒詩意的地方,就是那個臭氣熏天的廁所。有天小磨盤撤擅自溜走,沒有去做課間操。他覺得好幾百的學生排成行站在操場上同時做一種動作十分滑稽,要伸胳膊就都,要下蹲就都下蹲,這行為在他看來是荒唐的。小磨盤獨自悄悄去了廁所,這裡的廁所很靜,他站在圍牆旁,撩開褲子,嘩嘩地往牆上滋尿。他的尿水淋濕了一個誰畫的上去的頭像,這頭像的嘴就顯得大了,仿佛咧著嘴在哭。小磨盤有些於心不忍了,他轉移了尿,讓它去刺字,反正那些字他又不認識。他這樣撒尿,就有幾分玩的因素了。可異尿水不是自來水,它是有限的,所以小磨肋撒完了尿,還有些戀戀不捨的,李亮是什麼時候來到廁所的,小磨盤一點也沒察覺,只是冷不被人給從背後拍了一下,把他嚇得一激靈。回頭一看,見是齜著一口牙的李亮正舉著一根粗的藍色鉛筆向他示威。小磨盤認出那正是自己丟的那枝鉛筆,他就上去搶。李亮身子一閃,把鉛筆舉得高高的,冰:「你還沒叫我爺爺呢,快叫,不叫我就揍你!看你長得跟個小貓崽似的,兩拳就得化你揍拉稀了!」小磨盤系好褲帶,他罵李亮:「我要是叫你爺爺的話,我就不是小磨盤!」「你還敢嘴硬?」李亮沖上來,揪住小磨盤的領子,把他的頭往上按,他過按邊說:「爺爺,爺爺就把鉛筆給你!」

  小磨盤掙扎著,可他與李亮相比,實在是太弱小了,他很快就被按在地上了。他的嘴巾著地,那地臊烘烘的,難聞極了。

  「還不叫爺爺呀,那爺爺我可就不客氣了!」李亮騎在小磨盤身上,開始打他了,他打報的臉,也打也的屁勝敗和肩膀,小磨盤覺得渾身疼得要散了架。他哭著罵李亮:「你是狗!是豬!是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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