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瘋人院裡的小磨盤 | 上頁 下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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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丟鉛筆的事,小磨盤是第二天上課時發現的。他的文具盒裡總共有三枝鉛筆。兩根是身材纖細的墨綠色的中華鉛筆,另一枝是端頭帶橡皮的天藍色的粗鉛筆。這根粗鉛筆給小磨盤的印象就像一個戴著小紅帽的少年,朝氣蓬勃的,非常惹人愛。這是秦師傅送給他的,一共五枝,每枝顏色都不相同,有紅、綠、黃、粉、藍。他首先選擇了藍色,因為它令他想起藍天照耀下的河水。

  小磨盤左思右想,認定是李亮偷了他的鉛筆,因為只有他拿來過他的書包。他氣憤極了,恨不能把李亮當成一張廢紙給撕的稀巴爛。他想他實在是太可惡了,自己並沒有招惹他,他憑什麼這樣對待他?小磨盤氣得直咬牙,連課也聽不近去了,他頻頻地朝窗外望去,希望能看到李亮的影子,那樣他就會奮不顧身地沖出去,找他算帳。

  第一節下課後,小磨盤剛要往出走,同桌把他拽住了,他今天又換了一套衣服,不是紅花的了,是綠花的了,她的圓臉被花衣裳襯得也像一朵花,不過是一朵不妖嬈的沒有香氣的傻頭傻腦的花。她悄悄遞給小磨盤一塊巧克力糖。小磨盤覺得吃女同學的東西很丟人,就拒絕了。胖女孩很不高興,她沖著小磨盤的背影罵了一句:「癟三!」

  這個叫程婷婷的女孩已經十歲了,智力發育不全,據說她出生時受母親陰道的擠壓,有點輕微的腦癱,你從她老是合不攏的嘴上能看出些端倪。程婷婷的爸爸是個縣主管教育的副縣長,家裡並不指望她學什麼,只是讓她能跟著上學混就行了,她已經蹲了兩級了。看她的架勢,是要繼續蹲下去了,因為她上課時很少看黑板,她不是低頭玩自己胖乎乎的手,就是掏出幾本小人書來看,不過她在課堂上是安靜的,老師對她也就得過且過,聽之任之。

  空中有雨絲飄灑了。一到初秋時節,連綿的雨就來了。不過這雨沒夏季的那麼迅猛,不是瓢潑大雨,而是纏纏綿綿的小雨,它們淅淅瀝瀝地下著,有條不紊,慢慢悠悠,一步三歎,天就給人一種漏了的感覺。校園裡沒有做遊戲的人了,只有一條路上人很多,那是通向廁所的,小磨盤出了教室張望了一會,沒有看到李亮的影子,他就朝廁所跑去。一到雨天,他就尿頻,而且,下課時如果不活動活動,小磨盤覺得辜負了那十分鐘的休息時間。

  廁所在校園的北側,是泥坯搭成的,大約有十米長,五米寬。這一分為二的廁所,女廁所占了近三分之二,也許學校考慮到女生比較喜歡上廁所,且上的時候比較囉嗦的緣故吧。廁所建了起碼有十幾年了,這從它歪歪斜斜的形同老嫗的身姿和頂端叢生的蒿草中可以看出來。那蒿草有的枯黃了,有的還有綠意,它們長短不一地糾纏在一起,無精打采的,就像流浪兒一樣,一副邋遢相。廁所的氣味很難聞,尢其是陰雨天氣,那臭氣經過了發酵,愈發地讓人不能忍受,你遠遠地就可以聞到。所以有些男孩子如果僅僅只是撒泡尿,進廁所裡面的就很少了,他們站在外面圍牆旁,將尿水滋向那裡。那圍牆是紅色的,上面寫著一些人名,還畫著一些亂七八糟的圖案,可以想見這人名和圖案的命運有多糟糕了吧。廁所所處的位置地勢低,一到雨天,雨水就流進下面的糞池,真是令人膽寒。而且,廁所的木質踏板,已經有些朽了,有的釘子脫落了,那木板就不是固定的了,有時一踩一去,它就顫顫巍巍的,好像踩著了鬼門。所以,即使那些需要進廁所的同學,也較少有正經蹲在糞坑上的,他們把屎無所顧忌地屙在站人的地方,弄得人都下不了腳了。小磨盤以他前兩次短暫的上學經歷所得到的經驗,他也很少進廁所,有了尿撒在圍牆上就是了。那些愛揣東西的女生,常常把東西給掉進糞池,她們就站在廁所裡哭泣,心疼她們的泡泡糖、花卡子、頭綾子或者是手絹。然而,她們也只能是哭哭而已,落進糞池的東西,就等於是落進了深淵,你撈不起來的。有一次,一個女生把鑰匙掉了進去,學生的家長來廁所幫助打撈,一看那廁所,嚇得腿直哆嗦,別說是鑰匙了,怕是黃金落了進去,她也不會想著撈了。學生家長找到校長大鬧了一通,說是學生上這樣的廁所不安全,這個廁所早就該廢棄了。校長說縣裡撥給學校的經費有限,如果你有錢,你幫幫著蓋一座不就解決問題了嗎?家長被噎得啞口無言,只好悻悻走掉。不過,這廁所老師是不會用的,他們的辦公室有室內廁所,小磨盤有一次挨批評上辦公室時順便溜了進去,那裡的便池跟瘋人院的一樣,是白搪瓷的,真是乾淨呀。

  小磨盤從廁所回來,才進走廊,鈴聲就響了,學生們就像是給施了魔法似的,一個姿態地往教室跑,這種情景又勾起了他胡思亂想的特性:為什麼鈴聲可以叫人上下課呢?為什麼驢的叫聲就不行呢?為什麼學生聽到鈴聲必須就進教室呢,能說這鈴聲的本意不是讓人去野外玩麼?小磨盤這樣一想,便憂心忡忡的了,他進教室的時候垂頭喪氣的。他這副蔫巴巴的樣子引起了程婷婷的注意,小磨盤一回到座位,她就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說:「你挨欺負了?」小磨盤非常討厭她的熱心,於是沒有理睬她,程婷婷就乾脆地從牙縫擠出兩個字:「活該!」

  雨水斜斜地打在玻璃窗上,向下流著混濁的水。這一道道的雨水使小磨盤聯想到四面街的柳樹,它們的形態實在是太相像了,難道說那柳樹平素垂下的就是一樹雨絲?難怪走到柳樹那裡會有一種清涼的感覺。莫老師穿著件白襯衣,襯衣的下擺掖在灰色的褲子裡,大約是想使矮個的他顯得挺撥一些吧。他在黑板上寫了五個生字,教大家去念。莫老師念一聲,同學們就異口同聲地跟著念一聲,程婷婷大約覺得念字是有趣的,她把小人書撇下,大聲地念,小磨盤很不習慣她過於洪亮的聲音,那真像婦女在葬禮上號喪。他現在又控制不住地看著學校的一切都不順眼了。比如那塊黑板,怎麼看怎麼像帖膏藥,仿佛牆壁發了潮,要貼上它祛祛濕氣。再說那五個生字,它們只有「大」字長得還不難看,像是一個人甩開雙臂在飛跑,很有生氣。而其它的四個字,不是看著老氣橫秋,如「爸」字;就是招遙過分,如「興」字;而那個「片」字,在小磨盤眼裡它就是打滿了補丁的衣服。還有,那個發音為「白」的字,他覺得應該叫「煙」才對,難道那不是一個煙筒冒出一縷煙的樣子嗎?這些字在他眼裡就是幾個風乾了的馬糞蛋,根本不值得拾撿。

  中午放學的時候,小磨盤打著傘,提著飯包,按照早晨牟師傅指點給他的,朝校園外斜對面的一家掛著紅字牌匾的水果店起去。店外遺落著一些廢紙和兩隻爛梨,小磨盤踩中了其中的一隻,差點被滑倒了。店門是果綠色的,釘了一層膠合板,也許是風吹雨打的緣故,這門有些京戲形,表面凹凸不平,門關得不嚴,露著縫。小磨盤一推開門,就見一堆鮮豔的水果背後站著一個握著蒼蠅拍的老太婆,也許是被那水靈而又色彩豔麗的水果反襯的緣故吧,她看上去非常乾癟,邋遢,頭髮亂蓬蓬的,衣裳穿得扭扭歪歪,仿佛是系錯位了扣子。她見小磨盤,眼皮跳了幾下,好像她的眼皮會認人似的,她說:「你就是瘋人院的小磨盤吧?」小磨盤怯生生地點了點頭,他環顧左右,見這水果店並不是很大,也就是仙人鋪子火二娘供神像的屋子那般大。屋子的兩側都鑲有整塊的大鏡子,因而水果不惟體現在貨架上,還飛到了鏡子裡,感覺一屋子都是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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