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瘋人院裡的小磨盤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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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磨盤記得媽媽告訴他,他是一年三班的,他向老師打聽到教室走去。剛才的校園還蜂飛蝶舞般的熱鬧,如今卻空蕩蕩的了,他走向教室的時候又委屈又傷感。教室的走廊不朝陽,有種陰森森的感覺。而且它還有股黴味,這令小磨盤有些噁心。他找到了一年三班的開門就進去了。老師站在講臺上點名,這是個男老師,又矮又瘦,戴一副眼鏡,他見小磨盤,就說:「你遲到了,記著以後來晚了,進來要敲門的。」小磨盤「嗯」了一聲,望了一眼坐在下面的同學。因為他們穿的衣服過於五彩繽紛了,就給他一種碰到了一群花花綠綠的野雞的印象。這些同學都盯著他看,看得小磨盤不自在,他想快些到痤位上去,可他不知道老師給他安排的位置在啊裡? 「你叫什麼名字?」老翻了一下花名冊問他。 「小磨盤。」他帶著隱隱的哭腔說,然後抽了一下鼻子。這時教室裡傳來一片稚嫩的笑聲。小磨盤不知道同學在笑話他的名字,以為笑話他的花飯包,因為別的同學不拎飯包,他就儘量地把它往身後藏。 「哦,我知道了,你就是王鐵吧?家住柳安瘋人院的?」老師恍然大悟地說。 小磨盤這才想起,到了學校,應該報大名的,早上出來媽媽還囑咐過他呢。他有些懊惱,很想拍自己的後腦勺一下,可他騰不出手來。 老師把小磨盤安排在第二排靠窗口的位置。跟他同桌的是個胖胖的穿紅花衣服的女孩子。她看上去笨頭笨腦的,張著嘴,目光有些呆滯,小磨盤一落座她就歪著腦袋盯著他看個沒完沒了,看得嘴角流出了涎水,仿佛小磨盤是快香噴噴的魚,而她是只貓似的。直到老師一再喊他的名字「程婷婷」,讓她看黑板,她這才轉過腦袋。男老師是一年三班的班主任,同時是他們的語文老師,他叫莫迪,他讓同學個他莫老師。接著,他把他的姓寫在了黑板上,這個「莫」字寫得很大,小磨盤對它有幾分眼熟,仿佛在哪裡見過似的。他仔細回憶,猛然想起八方街的升天壽衣鋪的花圈的正中常常寫著這個字,他便想這老師的姓可真夠喪氣的了。豈不知他是把「莫」和「奠」混為一談了。莫老師先講了講課堂紀律,如上課時不准說話,不許搞小動作,不准吃零食,不准東西望,不准上廁所等等。說完紀律,他就開始發新書。發書的時候,教室裡就不安靜了,有人哧哧地笑,有人悄聲說話,還有人趁老師不注意去講臺偷粉筆。小磨盤呢,他覺得餓了,就打開飯包,想吃東西。一看,飯包裡有一個金黃色胡蘿蔔,是又頂飯又能解渴的東西,就把它拿出來,「吭哧」就是一口。這圾胡蘿蔔很水靈,因而它發出的聲音格外清脆。老師和同學聽到了這聲音,都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可小磨盤感覺不到,他靠窗的位置確實不錯,他盯著的是被陽光曬得晶瑩剔透的胡蘿蔔。不然這胡蘿蔔怎麼會顯得這麼漂亮呢?他旁若無人地「吭哧——」又是一口,這時他聽到了笑聲,小磨盤抬了下頭號,見老師正朝他走過來,莫老師陰沉著臉,他一把奪過胡蘿蔔,把它一揚手撇到講臺上,脆生生的胡蘿蔔就被摔得四分五裂了,接著,莫老師揪著小磨盤的領子,把他連拖帶拽地弄到講臺西側靠近門口的地方,讓他罰站。對於罰站,小磨盤並不陌生,他有限的一段學習生活,就被罰站多次。他清清楚楚記得他第一次罰站是在數學課上,老師講一加一等於二,然後提問小磨盤,問他二加三等到於幾?小磨盤茫然,什麼也回答不出來。這時座位上的同學都嘁喊喳地提醒他,「五!五」可是小磨盤就是不說。老師問他:「你連二加三等幾都算不出來啊?」小磨盤挑了挑眼皮,因為平素它們是耷拉著的,他問老師:「為什麼一加一非等於二,誰規定的?它等於三就不行嗎?」老師氣得臉都紅了,她把小磨盤拉到講臺前,罰他的站,直到他對全班同學承認,他認定一加一肯定是等於二。 小磨盤站在那裡,看著老師接著發書。發到他的座位時候,莫老師繞了過去。這時他的同桌站了起來,她揮舞著渾圓的胳膊,沖老師嚷道:「莫老師,你落了王鐵的書!」她把「莫」發音成了「摸」惹得同學又笑了起來。莫老師猶豫了一番,把書撇在小磨盤的書桌上。那個女孩得勝似的笑了,她坐了下來,得意揚揚地看著小磨盤,小磨盤並不感激她,他想他媽媽為他交了書費,老師不敢不給他發書。不過,小磨盤感覺到,莫老師似乎有些怕那個胖女孩。 發過書,莫老師走回講臺,他指著小磨盤對同學們說:「以後誰要是在課堂上違反紀律,就跟他一樣挨罰。」說完,他用粉筆在黑板上飛快地寫了十幾個字,讓全能認出來的同學舉手。小磨盤看得清楚,只有四個人舉手,莫老師一一將他們叫起來,用教鞭點著字,挨個讓他們念,結果,沒有一個人能認完。他就選了一個認得最多的女生,對大家說:「咱們班的學習委員就是她了。」原來他在搞選班幹部的把戲。這選法很新穎,不像小磨盤原來呆過的班,都是由老師來指定的。小磨盤精神了一下,看他如何繼續選下去。結果是,他選班長讓全體同學都站起來,看哪個同學個子最高,就圈定了那人。那是個長著大嘴的男生,他被選為班長後激動得直哆嗦嘴。莫老師選勞動委員時認定了一個胖墩,大概認為他應該通過勞動來減減肥。最後,他把每個豎行的學生算做一個小組,一共是四排,要選出四名小組長。這回他挨個讓學生唱歌,隨便唱什麼都行大家唱得千奇百怪的,笑聲也就響個不休了。第二排的同學唱完了,莫老師認定一個唱得不跑調的做給長。這帶有幾分遊戲色彩的選舉,使小磨盤覺得趣味橫生。結果還沒等全部選完,下課鈴就響了。莫老師匆忙中隨便點了餘下兩排的兩個人,讓他們做組長,之後,他命令當選的班長喊:「起立,下課!」班長照著他話說了一遍,莫老師說:「以後要喊得洪亮些!」新學期的第一堂課就這樣結束了。 莫老師夾著教案出去了。他經過小磨盤身邊時對他說:「你跟我到辦公室來一下。」小磨盤想上廁所,他就苦著臉說:「我憋了一泡尿,撒完尿去不行麼?」莫老師沒有反對,小磨盤就奔廁所去。等他撒完尿,第二節課的上課鈴聲響了,他就乾脆直奔教室來了。 對於第一天的學習生活,小磨盤基本是滿意的。中午他吃過飯,就獨自在校園門口轉悠,賣糖戎芒的,賣爆玉米花的,賣各種文具的。他不敢走遠,怕迷路了。陽光明媚地照著,使他昏昏欲睡。他很想念那些瘋子,以往這這個時刻,他是和他們在一起的。本來他想中午呆在教室的,那樣他可以躺在椅子上睡一覺。可是上午所有的課程結束後,莫老師來了,他說中午因為同學們的書包要放在教室,為防備有人偷東西,所以必須鎖門。小磨盤就只好提著飯包出來了,他沒有去處,只能在令人作嘔的走廊裡匆匆把飯吃完。之後他打了一會滑梯,又到門口看了一會賣東西的,終覺百無聊賴,又回到校園。這時快已經陸續有學生來上學了,教室的門也開了,他就進去趴在桌子上睡了一會兒。由於他一直昏昏沉沉的,所以下午的課上了些什麼內容他一無所知。等到放學的時候,莫老師把他叫到辦公室,並沒有過分批評他吃胡蘿蔔的事,而是反復強調,以後上課老師教什麼就學什麼,不可以提怪問題。小磨盤明白,是以往教過他的老師把他的「劣跡」說給了莫老師,對這次上學,他有充分的思想準備,那就是少和老師反抗,所以他乘乘地答應了。 小磨盤放學後,在門口足足等了兩個小時,牟師傅的車才來。牟師傅一見他就說「嗨,瞧我這臭腦袋,忘了告訴你中午落腳的地方了。你媽都給你聯繫好了,一個月給人家一百塊錢,你每天都可以在那裡呆一中午!要是你帶的飯涼了,就讓老太婆給你熱,你不用怕,你媽給了錢,她該管你的!下午放學早或者是陰天下雨的話,你也可以上她那裡呆著。要不以後天冷了,你怎麼在外面呆?」見小磨盤不說話,牟師傅又打趣他說:「你前兩回都沒上到天冷的時候,這回你可得給大夥長長臉,起碼也得上到下雪呀!」小磨盤被他的話給逗笑了。他們朝柳安駛去的時候太陽已經落了,嫣紅的晚霞照著路面,汽車就仿佛走在開滿了鮮花的路上。天將黑到達瘋人院時,小磨盤遠遠就看見他媽媽站在門口迎他,他鼻子酸了,差點落下眼淚。當他跟著媽媽走進昏暗的灶房的時候,三位正吃飯的師傅用欣喜的語氣同聲跟他打呼:「哎呀,我們的小磨盤上學回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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