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額爾古納河右岸 | 上頁 下頁
六十


  妮浩就是在這個時候最後一次披掛上神衣、神帽、神裙,手持神鼓,開始了跳神求雨的。她的腰已經彎了,臉頰和眼窩都塌陷了。她用兩隻啄木鳥作為祈雨的道具,一只是身灰尾紅的,另一只是身黑額紅的。她把它們放在額爾古納河畔的淺水中,讓它們的身子浸在水中,嘴朝天上張著,然後開始跳神了。

  妮浩跳神的時候,空中濃煙滾滾,馴鹿群在額爾古納河畔垂立著。鼓聲激昂,可妮浩的雙腳卻不像過去那麼靈活了,她跳著跳著,就會咳嗽一陣。本來她的腰就是彎的,一咳嗽,就更彎了。神裙拖到了林地上,沾滿了灰塵。我們不忍心看她祈雨時艱難的樣子,於是陸陸續續來到馴鹿群中央。除了依蓮娜和魯尼,誰也沒有勇氣把祈雨的儀式看完。妮浩跳了一個小時後,空中開始出現陰雲;又跳了一個小時後,濃雲密佈;再一個小時過去後,閃電出現了。妮浩停止了舞蹈,她搖晃著走到額爾古納河畔,提起那兩隻濕漉漉的啄木鳥,把它們掛到一棵茁壯的松樹上。她剛做完這一切,雷聲和閃電交替出現,大雨傾盆而下。妮浩在雨中唱起了她生命中的最後一支神歌。她沒有唱完那支歌,就倒在了雨水中。

  額爾古納河啊,

  你流到銀河去吧,

  乾旱的人間……

  山火熄滅了,妮浩走了。她這一生,主持了很多葬禮,但她卻不能為自己送別了。

  在妮浩的葬禮上,失蹤多年的貝爾娜回來了。陪伴她的,果然是當年那個偷我們的馴鹿的少年。他們都已是人到中年了。他是在哪裡找到的貝爾娜,而他們又是怎麼得知妮浩的死訊的,我們並沒有問。總之,妮浩的心願實現了,貝爾娜回來參加她的葬禮了。妮浩再也不用跳神了,貝爾娜心中的恐懼也將永久消失了。

  妮浩離開後半年左右,魯尼也走了。瑪克辛姆說,魯尼那天看上去好好的,他喝著喝著茶,突然對瑪克辛姆說,給我拿塊糖來吧。說完,脖子一歪,氣就沒了。我想魯尼和妮浩去的世界是溫暖的,因為果格力、交庫托坎、耶爾尼斯涅都在那裡。

  妮浩祈雨的情景,讓依蓮娜難以忘懷。她對我說,在那個瞬間,她看見的是我們鄂溫克人一百年的風雨,激蕩人心。她說一定要把那種情景用畫展現出來。她先是用皮毛畫來表現,但做到一半的時候,她說皮毛太輕佻了,還是油彩凝重。於是,她又把畫布固定在木板上,開始用畫筆蘸著油彩作畫了。她畫得很慢,很動情,常常畫著畫著就要哭出聲來。

  依蓮娜的那幅畫,一畫就是兩年。

  那幅畫很有氣魄,上部是翻卷著濃雲的天空和被煙霧籠罩著的黛綠的青山,中部是跳神的妮浩和環繞著她的馴鹿群。妮浩的臉是模糊的,但她所穿的神衣和神裙卻是那麼逼真,好像風兒輕輕一吹,那些閃光的金屬飾片就會發出響聲。畫的底部,是蒼涼的額爾古納河和垂立在岸邊的祈雨的人們。

  我們以為那幅畫早就完成了,可依蓮娜總是說還沒完呢。她似乎很捨不得把那幅畫完成,畫得很仔細,很精緻。

  直到進入新世紀的那年春天,依蓮娜才對我們宣佈,她的畫完成了。那時我們正在貝爾茨河畔給馴鹿接羔。為了慶祝她完成了那幅畫,我們特意為她搞了一個篝火舞會。依蓮娜那天喝了很多酒。雖然她沒有跳舞,但因為她走起路來輕飄飄的,也給人一種跳著舞的感覺。

  就在那天晚上,依蓮娜走了。

  她喝過酒後,回到希楞柱,抓起一把畫筆,搖搖晃晃地朝貝爾茨河走去。她在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說,我洗畫筆去了。從我們營地,到貝爾茨河,不過是五分鐘的路程,我們眼看著她走向那條河流。

  達吉亞娜歎了一口氣說,依蓮娜洗過了畫筆,肯定又要畫新的東西了。她可別一畫又是兩年,怎麼受得了呢。

  索瑪說,依蓮娜也是蠢,一幅畫要畫兩年!這麼長的時間生兩個孩子都夠了!索瑪的話讓我們笑了起來。

  我們議論著依蓮娜和她那幅祈雨的畫,不知不覺夜深了。依蓮娜還沒有回來,達吉亞娜對索瑪說,看看你姐姐怎麼還沒回來?

  索瑪說,讓西班去看吧!

  西班那時正蹲在篝火旁埋頭造字,瑪克辛姆幫他在木板上刻著字。他聽索瑪讓他去找依蓮娜,就說,你去吧,我造字呢。索瑪說,依蓮娜把誰畫在畫中,誰就該去找她!西班「噢」了一聲,站起身,說,依蓮娜畫我了,我去找她。

  大約二十分鐘後,西班回來了。他沒有找回依蓮娜,他拿回了一把畫筆,每一支畫筆都濕漉漉的,它們被貝爾茨河水沖洗得乾乾淨淨的。

  達吉亞娜問西班,依蓮娜呢?

  西班說,只有畫筆,沒有依蓮娜。

  第二天正午,我們在貝爾茨河的下游找到了依蓮娜的屍體。西班說,如果不是河轉彎處的幾棵茂盛的柳樹攔住了她,她還不知要漂浮到哪裡去呢。我憎恨那幾棵多事的柳樹,因為依蓮娜就是一條魚,她應該沿著貝爾茨河,一直漂向我們看不見的遠方的。

  依蓮娜躺在樺皮船回到營地的時候,夕陽把水面染得一派金黃,好像老天知道她喜歡畫,特意潑灑了一幅,把依蓮娜給鑲在畫中了。就在那個時刻,拉吉米接生下來一隻雪白的馴鹿仔,它一定來自天上,因為它看上去就像一朵雲。拉吉米把令他難以忘懷的口弦琴的名字賜予給它:木庫蓮。

  我在依蓮娜上岸的地方找到一塊白色的岩石,為她畫了一盞燈。我希望她在沒有月亮的黑夜漂遊的時候,它會為她照亮。我知道,那是我這一生畫的最後一幅岩畫了。畫完它,我把臉貼在岩石上,哭了。我的淚水沁在岩石的燈上,就好像為它注入了燈油。

  我們離開貝爾茨河的時候,西班為木庫蓮拴上一對金色的鈴鐺,它們在風中發出清脆而悠揚的迴響,喚醒了我對歲月的記憶。它們就像天上的太陽和月亮,照耀著我們留在額爾古納河右岸的路——那些被世人稱為「鄂溫克小道」的、由我們腳和馴鹿那梅花般的足跡踏出的一條條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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