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額爾古納河右岸 | 上頁 下頁
五十八


  從那以後,依蓮娜迷戀上了畫畫。她再去激流鄉上學時,對圖畫課就格外感興趣。而她再回到山上時,也會帶來一遝她用鉛筆畫的畫。那些鉛筆畫上面既有人物,也有動物和風景。她畫的人物都很風趣,不是歪戴著帽子啃肉骨頭的,就是斜叼著煙嘴系鞋帶的。她畫的動物,以馴鹿為多。她畫的風景,一類以激流鄉的房屋和街道為主,另一類則以篝火、河流和山巒為主。她雖然是用鉛筆描畫的這一切,但是我從中仿佛能看到篝火燃燒到旺盛處所煥發著的橘黃的顏色,能看到河水在月夜中發出的亮光。

  依蓮娜每次回到山上,都要悄悄對我說,她太想念岩石了,在那上面畫畫,比在紙上畫畫要有意思得多了。所以我總會在她回來的時候,找一個天氣好的日子,陪她去河邊的岩石畫畫。她每次畫完,都要問我,好看嗎?我會說,你讓風去評判吧,風的眼睛比我厲害。依蓮娜就會笑著說,風說了,有一天我把岩石吹散了,你的畫就化作了河裡的沙子了!我說,那你怎麼回答風呢?依蓮娜說,我對風說,沒關係,它們化作了河裡的沙子,沙子又會變成金子!

  依蓮娜一回來,瑪克辛姆就不高興。瑪克辛姆那時也有十多歲了,魯尼每次送他到激流鄉上學,他都會隨後逃回來。他說一看見書,腦袋就會疼。所以依蓮娜一回來,瑪克辛姆就很反感,因為依蓮娜喜歡上學。他們是以爭取小孩子的擁護,而暗中進行較量的。

  那時沙合力、帕日格、西班和索瑪還都是小孩子。依蓮娜不回來時,瑪克辛姆對他們擁有絕對的支配權。讓他們做什麼,他們就會做什麼。瑪克辛姆只喜歡講本民族的語言,所以他和他們說話時,只講鄂溫克語。依蓮娜呢,她的漢語講得格外流利,她一回來,就會教這些孩子說漢語。瑪克辛姆很生氣,他嚇唬他們,說是學會說漢語的小孩子將來會爛舌頭的。除了西班相信瑪克辛姆的話之外,其他小孩子都不信他,瑪克辛姆就展開別的籠絡手段,他拿來一堆木塊,給他們削木頭人,孩子們果然又歡天喜地地圍著瑪克辛姆轉了。依蓮娜呢,她是個不服輸的孩子,她趕緊拿出鉛筆,在白紙上勾畫小孩子的肖像,他們又被她吸引過去了。依蓮娜畫他們的肖像,曾給我們帶來了許多歡樂。比如索瑪,當她從白紙上看到自己的樣子時,以為來到了鏡子面前,就指著紙說:鏡子,鏡子!沙合力與帕日格,因為長得一模一樣,依蓮娜就只畫一人,他們為此總要爭個不休,都說畫中的人是自己。依蓮娜調皮,她會刷刷幾下把那個肖像做一番改動,讓他做出撒尿的樣子,這下沙合力和帕日格就為畫中人不是自己而爭論了。

  也就是在瑪克辛姆為孩子們削木頭人的時候,我們發現了西班吃樹皮的嗜好。他把木塊上的樹皮剝下來,放到嘴裡,嚼得津津有味。他愛啃的樹皮,是樺樹皮和楊樹皮,這兩種樹皮水分足,有甜味。從那以後,西班每隔幾天,就要啃一次樹皮。他抱著一棵樺樹或楊樹,歪著頭啃樹皮的樣子,很像一隻小羊。拉吉米因為馬伊堪的死,一直對西班很冷淡,好像是西班把馬伊堪推下懸崖似的。自從他愛啃樹皮後,拉吉米漸漸喜歡上了他。他常常對我們說,西班行啊,他的糧食長在樹上,鬧饑荒他也沒事的!

  西班的身世,跟馬伊堪的一樣,是個謎。我曾以為這樣的謎是不會有解開的時刻的,但是在依蓮娜考上北京的一所美術學院的那一年,我和達吉亞娜來到激流鄉為她送行的時候,馬伊堪的身世揭秘了。

  依蓮娜在激流鄉上完初中後,又去烏啟羅夫,也就是現在的奇乾上了高中。她是從奇乾考入大學的,是我們這支以放養馴鹿為生的鄂溫克部落所出的第一位大學生。依蓮娜考上北京一所美術學院的消息,吸引了外界的注意。有一個記者,叫劉博文,大約有三十多歲吧,專程從呼和浩特趕來採訪她。劉博文在採訪完依蓮娜以後,說他還要到奇乾去,為父親打聽一位三十多年前被遺棄在那裡的女嬰的情況。劉博文是無意說的,但我和達吉亞娜同時想到了馬伊堪。我們問她,那個女嬰是哪一年被遺棄的,那年她多大?劉博文說,他的祖父當年是紮蘭屯一個有名的大地主,家裡有很多房屋和土地,養了很多長工。土地改革鬥爭地主的時候,他的祖父上吊了。劉博文的祖父,有兩個老婆。劉博文的父親,是大老婆生的。他的祖父還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小老婆。他的祖父自盡時,小老婆已有孕在身。她在一九五〇年生下一個女嬰後,跳井自殺了。死前把女嬰託付給劉博文的祖母,讓她把這個女嬰送人,說是不論窮富,只要進個好心的人家,一生平安就行。劉博文的祖母就把私藏的一個金手鐲拿出來,把女嬰交給一個馬販子,求他給尋個好人家。那個馬販子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他覺得烏啟羅夫地處偏遠,那裡的人淳樸善良,於是,不顧路途遙遠,把女嬰一直帶到烏啟羅夫,遺棄在一家客棧的馬廄裡。馬販子再路過紮蘭屯時,就告訴了劉博文的祖母,說是孩子給扔在烏啟羅夫了,聽說被好心的鄂溫克人給抱到山上去了。劉博文的祖母去世前,拉著兒子的手,讓他有一天去尋找這個比他小二十多歲的妹妹,說是畢竟他們是一個父親啊。

  我聽完劉博文的講述後,知道他要尋的人就是馬伊堪。我對他說,你不用去奇乾了,當年那個小女孩已經跳崖死了。她留下了一個男孩,叫西班。你要是想看,就去看西班吧。

  我和達吉亞娜把馬伊堪的故事講給劉博文聽,劉博文聽過後哭了。他跟著我們來到山上。當我告訴拉吉米,劉博文的姑姑是馬伊堪時,拉吉米把西班緊緊抱在懷裡,他對劉博文說,西班不是馬伊堪生的,是他撿的。我知道,西班對他來講,跟當年的馬伊堪一樣,是他的眼睛,失去他,等於失去了光明。

  劉博文呆了兩天,為西班拍了幾張照片,就由馬糞包護送下山了。其實魯尼本來是派索長林去送劉博文的,但馬糞包主動要求下山,那時九月也有了自己的兒子,叫六月,柳莎常下山看九月和六月,而馬糞包卻很少有這樣的機會。他想念九月和六月了,就想趁著送劉博文的機會,去激流鄉看上他們一眼。雖然馬糞包已是個老人了,但他的腿腳依然利落。他仍能打獵,槍法還是那麼准。

  那時山中的林場和伐木工段越來越多,運材線一條連著一條。山中的動物越來越少了。每當狩獵空手而回的時候,馬糞包總要咒駡那些伐木點,說它們是生長在山中的一顆顆毒瘤,把動物都趕跑了。

  馬糞包喜歡在路上喝酒,他說走路喝酒又風光又有滋味。在送劉博文的路上,他一直在喝酒。劉博文說,他們清晨出發,到了中午,走了大約三十裡路後,來到了滿古公路的一個支線上,那裡離激流鄉只剩下七八裡的路了。支線路上往來的運材車很多。劉博文說,馬糞包看到空著進山的運材車時還沒什麼,一旦看到滿載原木的長條卡車轟隆駛過,他的情緒就會激動。他會指著運材車罵:孽障,孽障!誰知那天出山的運材車很多,過去了一輛,跟著又是一輛。等第四輛裝滿了落葉松的運材車經過時,馬糞包終於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他舉起獵槍,對著運材車的輪胎就是一頓掃射。他的槍法確實准,輪胎立刻就被打爆了,車歪斜著停了下來,司機和助手先後從車裡跳出來。司機是個大鬍子,他沖過來,揪著馬糞包穿著的光板的麅皮褂子,罵他,酒鬼,你他媽的找死啊!助手是個小夥子,他對著馬糞包的腦袋就是一拳,罵他,你個穿獸皮的野人!這一拳把馬糞包打得暈頭轉向的,他淒涼地重複了一句「野——人——」,晃了幾晃,手中的獵槍首先掉到了地上,跟著,他也倒在了地上。

  我們知道馬糞包不喜歡熱鬧的地方,想把他埋在一處幽靜的地方,但柳莎不同意。她說馬糞包是為了看晚輩而死的,他應該埋在激流鄉,這樣以後九月和六月還能時常去祭奠他。再說了,現在看著幽靜的地方,再過一些年,也許就不幽靜了,還不如回到激流鄉的親人身邊呢。這樣,我們就把他安葬在伊萬和維克特的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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