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額爾古納河右岸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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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伊萬在我和瓦羅加的婚禮上摘下面罩的時候,營地簡直沸騰了。魯尼像個孩子一樣跳了起來,歡呼著,他馬上給伊萬斟上第二碗酒,哈謝則切了一大塊新鮮的麅子肝遞給他。伊萬飛快地喝了第二碗酒,並把麅子肝吞下,之後他走到我和瓦羅加面前,說他聽說我們在舉行婚禮,所以才戴上面罩,想給我們一個驚喜。他自斟了一碗酒,一飲而盡,為我們的結合而祝福。於是,我又為他斟上第四碗酒,歡迎他回到我們烏力楞。伊萬喝完四碗酒後,告訴我們他在營地只能呆一兩天,他現在已是一個士兵了。他說那年他從東大營逃走後,在山裡遇見了打鬼子的抗日聯軍小分隊,由於形勢險惡,為了保存實力,他們正準備撤到蘇聯境內。於是伊萬就做了他們的嚮導,帶領他們順利到達額爾古納河左岸。他在那裡成了一名士兵,現在他們是配合蘇聯紅軍,來打日本鬼子的。他說山中還有殘存的鬼子,他要把他們徹底消滅後,才會回來。 從天而降的伊萬讓瑪利亞仿佛害上了夢魘,她捶著胸脯,「天啊天啊」地叫著,似乎不相信伊萬真的就在眼前。依芙琳則有點失落,她的腰仿佛被壓上了一塊沉重的石頭,在瞬間就彎了下來。坤得呢,他就像蒙冤已久的人重見天日一樣,淚流滿面地看著伊萬。如果伊萬不回來,坤得將會在自責中度過餘生。 拉吉米情不自禁地吹奏起了木庫蓮。自從他碎了睾丸後,他是第一次吹響它。誰都知道,他不僅僅是為了歡迎伊萬,也是為了那匹漂亮的棗紅馬唱著頌歌。因為他吹著吹著,就靠近了那匹馬。達西跟在拉吉米身後,也朝馬走去。他們的臉上都掛著淚痕,而那匹被琴聲感染了的馬的眼睛,也是濕漉漉的。 當口弦琴的聲音像遠去的流水一樣消逝在林間後,瑪利亞問了伊萬一個愚蠢的問題:你到了蘇聯,找沒找到娜傑什卡和孩子們呢? 伊萬用他那雙大手搓了一下臉,說出的話與十幾年前娜傑什卡離開他時所說的是一個腔調:我不會去找他們的,想走的人是找不回來的。 伊萬呆了兩天,騎著棗紅馬走了。他走的時候,達西把一張地圖交給他,那是吉田送給拉吉米的地圖。拉吉米回到我們身邊,要把地圖燒了的時候,被達西搶奪下來,他說那上面標著那麼多曲曲彎彎的看不懂的東西,留著它也許有用呢。依芙琳說,日本都戰敗了,留著他們的東西,只能是禍害!但達西還是悄悄把它保存起來。 伊萬離開的那個夜晚,我又在深夜時聽見坤得鞭撻依芙琳的聲音了。依芙琳依然淒慘地叫著痛。如果說伊萬曾經化作了一條鞭子,並把它親手交給了依芙琳、使她挺起腰來的話,那麼他的歸來卻使這條鞭子轉換了主人,它現在又握在坤得手上了。那年初冬,衰老了的依芙琳竟然懷孕了,營地時常傳來她幹嘔的聲音。坤得對待依芙琳明顯溫柔了,我們明白,坤得太想有一個孩子了。他對她表現出從未有過的體貼,不讓她沾冷水,不讓她劈柴,不讓她給馴鹿喂鹽,怕哪只馴鹿要是突然淘氣了,會踢了她的肚子;打落他最想得到的花朵。就是依芙琳做針線活,坤得也要百般提醒,怕她閃了腰,動了胎氣。 依芙琳對坤得的關心似乎無動於衷,有時甚至發出冷笑。她依然做她愛做的那些活兒。深冬的時候,有一天下著很大的雪,依芙琳突然失蹤了。沒人看見她去哪裡了。坤得急得口乾舌燥,一把一把地往嘴裡填著雪,想必他的胃裡竄著無數的火苗。到了傍晚,雪住的時候,依芙琳像個鬼一樣突然出現在營地。她披頭散髮地駕著滑雪板,臉上是渾濁的淚痕,麅皮褲子已被鮮血染成紫色。她叉著腿站在我們面前,那兩條腿就像被狂風吹打著的乾枯的樹杈,劇烈顫抖著,從腿中央滲下一滴一滴的鮮血,鮮血為那片雪地點染了一片豔麗的紅豆。 依芙琳駕著滑雪板,在山嶺雪穀間穿梭了一天,終結了坤得日思夜盼的那個小生命。我永遠忘不了依芙琳看著坤得時的那種眼神,那種快意的報復目光背後,透露著一股難以言傳的悲涼之情。 那個夜晚,營地又傳來了坤得鞭打依芙琳的聲音,這次坤得用的是真正的皮鞭了。依芙琳不再叫痛,想必痛已經使她麻木了。從那以後,他們之間很少講話了。他們在那個夜晚過後,都蒼老了,沉默了。以後的歲月,他們就是兩塊對望著的風化了的岩石。 我在一九四六年的秋天生下了達吉亞娜。瓦羅加非常喜歡她,常常把她抱在懷裡,坐在火塘邊給她念詩,也不管她聽不聽得懂。達吉亞娜咿呀叫著,抓著一綹瓦羅加的長髮,像吃草的羊羔一樣,把它們填到嘴裡。她的唾液弄濕了他的長髮,瓦羅加的髮絲常常黏結在一起,梳也梳不開,我就得常常用清水給他洗頭。 瓦羅加與漢族人交往多,小的時候學過漢語,看得懂漢字書。他平時喜歡寫詩,是我們這個民族的詩人呢。如果你們覺得我講的故事不乏激情,我的表達能力還可以的話,與瓦羅加的薰陶不無關係。 我們的婚禮結束後,瓦羅加就把他的部族一分為二,他任命一個叫齊亞拉的人為族長,讓他率領二十幾人,獨立出去,他們仍然在貝爾茨河一帶遊獵,逢到大事需要做出決定時,齊亞拉就來拜見他們的酋長。 餘下的十幾人則跟他一起,與我們烏力楞合併在一起。我知道,瓦羅加這麼做是為了我。雖然他還是他們氏族的酋長,但在我們烏力楞,凡事他都聽從魯尼的。他的溫和大度的行為卻招致了他們氏族中一個綽號叫馬糞包的人的不滿,他說瓦羅加是個叛徒,出賣了自己的氏族。 達西娶了傑芙琳娜後,瑪利亞一直耿耿於懷。她雖然嘴上不說什麼,但從她對待傑芙琳娜的態度上,誰都看出她在排擠那個姑娘。她從來不正眼看傑芙琳娜,吩咐她做事的時候,眼睛永遠看著別處,好像傑芙琳娜是一朵有毒的花。瑪利亞以前是非常勤勞的,自從傑芙琳娜到來後,她變得好吃懶做了,幾乎把所有的活兒都派給了傑芙琳娜。傑芙琳娜稍有不從,她就不給她東西吃。有一天,瑪利亞讓傑芙琳娜給她梳頭,當她看到梳子上纏滿了髮絲,不說自己脫髮脫得厲害,非說傑芙琳娜是故意撕扯她的頭髮,想讓她變成一個禿子。她把達西叫到面前,把那個梳子交給他,說如果他不用梳子戳瞎傑芙琳娜的眼睛,她就把自己的頭髮全部揪光。誰也沒有想到,達西握著那把梳子,去戳自己的眼睛。瑪利亞沖上前,奪下梳子,哭著說,達西,達西,你這不是要我的老命嗎?達西雖然沒有戳瞎自己的眼睛,但他的一隻眼睛還是受了傷,這讓瑪利亞對傑芙琳娜更是恨之入骨。 有一次,達西在營地劈柴,傑芙琳娜幫助他把劈好的柴火摞起來。達西歇息的時候,將斧子放在地上,傑芙琳娜沒注意,抱著柴火從斧子上跨過去,剛好被瑪利亞撞見。在我們民族的禁忌中,婦女是不能從斧子上跨過的,據說那樣會生傻孩子的。瑪利亞非說傑芙琳娜是故意這樣做的,她喝令她跪在地上,抓起一塊劈柴,朝傑芙琳娜劈頭蓋臉地打去。瓦羅加部落的人看見這情景,都覺得瑪利亞太蠻橫了。如果不是達西拿起斧子,聲言要砍斷自己的腳,讓自己成為瘸子的話,瑪利亞就不會終止對傑芙琳娜的懲罰。 但比起接下來發生的事,這些就算不得過分了。 當傑芙琳娜有了身孕後,瑪利亞非說她已經從斧子上跨過,她懷的孩子被上了咒語,一定是個傻子,堅決不讓傑芙琳娜留下那個孩子。傑芙琳娜哭了兩天兩夜後,為了不讓達西為難,她悄悄爬上一座山坡,從上面滾下來,流產了。當傑芙琳娜滿面淚痕,褲子上沾滿血污回到營地的時候,這幕似曾相識的情景讓我想起依芙琳。不同的是,她們這麼做,一個是為了愛,另一個則是為了恨。 瑪利亞對傑芙琳娜的仇恨,以及依芙琳跟坤得的不和睦,是彌漫在我們氏族上空的兩團陰雲。而瓦羅加的氏族上空,也凝聚著一團陰雲,他就是馬糞包。 真正的馬糞包是生長在林中的一種菌,它呈球形,剛出現時是白色,長大後變成褐色,裡面有海綿狀的填充物。小孩子們很喜歡踩馬糞包玩,它被踩後會發出「噗——」的聲響,在瞬間萎縮了,從裂口處飛旋出灰一樣的絨絮。馬糞包可以入藥,如果嗓子腫痛,或者是外傷出血,敷上馬糞包裡的粉狀物,很快就會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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