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額爾古納河右岸 | 上頁 下頁 | |
三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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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爾古納河右岸》 黃昏 希楞柱裡暗淡了,看來是黃昏的時候了。火塘散發的暖流和昏暗了的天光,讓我和我的故事都要打盹了,我想我該出去透透新鮮空氣了。 雨停了,西邊天上飄蕩著幾縷橘紅的晚霞。如果說夕陽是一面金色的鼓的話,這些晚霞就是悠悠鼓聲了。空中浮動的雲經過了雨水的洗滌,已是白色的了。我發現營地變綠了,原來安草兒在那些剛剛拆卸了希楞柱的空地上,栽上了一棵棵的松樹。 營地只剩下一座希楞柱了,安草兒一定怕我看到那些空地會難過,所以才把樹移植在那裡。清新的空氣和這突如其來的綠樹,就像朝我跑來的兩隻溫柔的小貓,它們伸出活潑而又濕潤的舌頭,一左一右地舔著我的臉頰,將我的困乏一掃而空。 馴鹿已經離開營地,出去覓食了。白天時為它們籠過煙的篝火,雖然已是灰燼了,但還洋溢著溫暖的草木灰的氣息。 馴鹿很像星星,它們晚上眨著眼睛四處活動,白天時回到營地休息。 我們只剩下十六隻馴鹿了。在給我們留下多少只馴鹿上,達吉亞娜傷透了腦筋。她既怕留多了我和安草兒經管不過來,又怕留少了我們會覺得空虛。最後是我和安草兒圈定了這些陪伴我們的馴鹿。我們還將在林中搬遷,馱載神像的瑪魯王和馱火種的馴鹿是必需的,這兩只是達吉亞娜留給我們的。其它的,一半是安草兒選的,一半則是我選的。安草兒是個滿懷著憐愛之情和悲憫之心的人,所以他選中的六七隻馴鹿都是年老體弱的,其中有兩隻還害著嚴重的咳嗽病。我呢,為了讓我們的馴鹿能夠壯大起來,我選中了兩隻最健壯的種鹿、三隻正值生育旺季的母馴鹿和兩隻最活潑的馴鹿仔。我圈點完那幾隻馴鹿的時候,達吉亞娜眼裡閃著淚花,她對我說,額尼的眼睛還是那麼的亮! 安草兒一手提著水桶,一手握著一束紫菊花從遠處走來。他知道我喜歡這種花,一定是在去河邊打水的路上,特意給我采的。他看見我已走出了希楞柱,笑了。他走到我面前,把花遞給我,然後提著水桶去澆那些剛剛栽上的樹。 他澆完樹,放下水桶後,沒有歇息一下,就進希楞柱取出曬乾的蝙蝠,放在一塊青石板上,用一塊鵝卵石研磨蝙蝠,打算把它們搗成碎末,制咸水劑,灌進那兩隻害病的馴鹿的鼻孔,治療它們的咳嗽。 我回到希楞柱,發現火塘裡的火比我出來時旺盛了,看來安草兒在取蝙蝠的時候,順便往裡面加了劈柴。火光把希楞柱照亮了。我打算找出樺皮花瓶,把紫菊花養起來。 我已經很久沒有用那只花瓶了。瓦羅加知道我喜歡紫菊花,就特意做了個花瓶給我。為了襯托紫色,他選的樺樹皮都是顏色偏暗而且有水樣花紋的。花瓶只有一巴掌高,側面看是扁平的,上下一樣地寬,只不過瓶口微微往裡收了收。瓦羅加說插這種菊花,不能用又高又細的花瓶,那樣不但花插得少,而且看上去花仿佛是受了束縛,不耐看。插這種花朵不大而又枝葉繁茂的花,必須用口大而且瓶身低矮的花瓶,那樣花兒看上去才精神。 我有一個鹿皮口袋,裝著一些我喜愛的物件林斯基送給列娜的小圓鏡子,瓦羅加送我的花瓶;尼都薩滿和妮浩用過的麅腿鼓槌,林克擦槍用的一塊鹿皮;拉吉達裝獵刀用的樺皮刀鞘,依芙琳送我的一塊繡著一雙蝴蝶的手帕;依蓮娜留下的一張皮毛畫,傑芙琳娜送我的一個鑲嵌著鹿角紋和樹紋的皮挎包。這些都是已故人留下的物件。 當然,那裡面也有活著的人送我的物件,比如瑪克辛姆用三叉樹根為我做的燭臺,西班用柞樹上的風乾的樹犄角給我雕刻的痰盂,達吉亞娜為我買的一支鐫刻著梅花喜鵲圖案的銀簪子,以及帕日格在城裡給我配的一副老花鏡,柳莎送我的一塊早已不再行走了的手錶。 雖然我有九十歲了,可我的眼睛一點也不花,用不上老花眼鏡;我偶爾會受風寒,但也只是咳嗽個一天兩天就過去了,痰盂也就成了擺設;我喜歡月光和火塘反射出的火光,所以燭臺在黑夜中也不會派上用場。太陽和月亮在我眼裡就是兩塊圓圓的表,我這一輩子習慣從它們的臉上看時間,所以手錶在我手裡只能當瞎子。如果是黑髮上插著一支銀簪子,那麼這支簪子就像落在希楞柱上的白鳥一樣美麗,可我現在白髮滿頭,銀簪子落在這樣的頭髮裡,美就會被掩埋了,所以它也被擱置起來了。如果瓦羅加在就好了,我會把它送給愛看書的他,讓銀簪子做書簽。 我打開鹿皮口袋,裡面的物件就像久已不見的老朋友一樣,紛紛與我來握手了。我剛碰過鼓槌,樺皮刀鞘就貼向我的手背了。我剛把扎手的銀簪子撥弄開,那塊冰涼的手錶就沉甸甸地滑入我的掌心了。 我翻找出樺皮花瓶,注上水,插上紫菊花,把它擺到麅皮褥子前。進了花瓶的花兒就像一個姑娘找到了一個可靠的男人,顯得更加的端莊和美麗。 安草兒進來了,看來他已經把蝙蝠研成碎末了。他把一個格列巴餅遞給我,我掰了一半,另半塊給他了。 柳莎在走之前,烙了兩口袋的格列巴餅留給我們,這種餅放上一個月也不會壞。她足足烙了兩天。也許是煙火把她熏的,她的眼睛在那兩天是紅腫的。我就著茶吃餅的時候,安草兒又出去了,他是個閒不住的人。我想晚霞一定落了,從希楞柱的尖頂上,可以看出天色已經深灰了。不過在晴朗的夏夜,這種深灰持續不了多久,月亮和星星就會把它調和成深藍色。 我的故事還沒有講完。我想我剛打開的鹿皮口袋裡的那些物件,一定在清晨時就張開了它們的耳朵,上午時跟著雨與火、下午跟著安草兒撿到那些東西,聽了故事。我願意把餘下的故事繼續說給它們。如果剛來到我身邊的紫菊花接不上我的故事,你不要著急,先靜下心跟著大夥一起聽吧。關於這故事的源頭,等我講完後,讓樺皮花瓶再單獨地說給你吧。樺皮花瓶可不要推脫,誰讓你把紫菊花擁進懷抱,並且吮吸了它身體裡流出的清香的汁液了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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