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額爾古納河右岸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許財發知道圖盧科夫,他說,圖盧科夫已經回蘇聯去了,黑心人遇見黑心人,留下的只能是更黑心的人!

  我惦記著羅林斯基,就跟許財發打聽他。許財發說,羅林斯基是個好人啊,不過他命不好!他這些年戀上了酒,去年冬天,他從紮蘭屯往烏啟羅夫運一批貨物,與狼遭遇,馬受了驚,一路狂奔,貨物沒事,他倒是活活被馬給拖死了。

  依芙琳「哼」了一聲,說,貨物當然會沒事了,貨物本來就是死東西!

  許財發說,他們以後也不敢貿然進山來送貨了,如果被日本人知道,恐怕沒什麼好果子吃。他卸下貨物後,只喝了幾口酒,吃了兩塊肉,就下山了。拉吉達送了他一些灰鼠皮和麅皮。

  許財發走後不久,一個下雪的日子,三個騎馬的人來了。一個是日本人,叫吉田,是個上尉;一個是日本人的翻譯,是個漢人,叫王錄;還有一個叫路德的鄂溫克獵民,是他們的嚮導。那是我第一次聽人講日本話,那嘰哩哇啦的聲音聽起來就像人短著舌頭在說話,不僅我被逗笑了,小達西和維克特也跟著笑了。吉田見我們笑,皺起眉頭,很不高興的樣子。王錄是個好心人,他見吉田對我們的嘲笑表現出敵意,就編瞎話對吉田說,鄂溫克獵民喜歡一個人的講話時,就會對他發出笑聲。吉田的眉頭就舒展開了。吉田說,前年的時候,大部分獵民被召到山下,開了會,重新選了自己的部族長。你們是被遺落的。不過我們不會忘記你們,我們來了,你們就會過上幸福的生活。他說蘇聯人都是壞人,以後不許和他們打交道,日本人才是你們最可信賴的朋友。知道他聽不懂我們的話,所以王錄一翻譯完吉田的話,依芙琳就說,狼要吃兔子的時候,總要說兔子是漂亮的!哈謝也說,是我們的朋友的話,一張灰鼠皮為什麼只換一盒火柴,羅林斯基起碼能給我們五盒!拉吉達說,這些日本人帶來的看來只是鍋,他們等著我們的肉下鍋呢!魯尼說,他們的舌頭那麼短,我看吃肉也不那麼容易!魯尼的話讓大家笑起來。但一直垂著頭的伊萬卻沒有笑,他失神地看著自己的那雙大手,就像看著兩個生銹的鐵具,一臉的茫然。吉田見翻譯和嚮導也跟著笑了,以為是在贊同他的話,也跟著笑了,並向大家豎起大拇指。

  我們被召集到一起聽吉田講話的時候,尼都薩滿沒有來。當吉田問王錄,這個烏力楞還有什麼人沒到場的時候,尼都薩滿進來了。他手持神鼓,披掛著神衣,穿著神裙,沒戴神帽,任那稀疏、斑白的頭髮披散著。他那怪異的樣子把吉田嚇得打了個哆嗦。他後退了一步,張口結舌地指著尼都薩滿問王錄,他是什麼人?王錄說,他是薩滿,就是神!吉田問,神是做什麼的?我告訴他,神能讓河流乾涸,也能讓枯水橫流;能讓山林獐麅遍地,也能讓野獸絕跡;但王錄翻譯過去的卻是,神是為人治病的。吉田的眼睛亮了,他說,那他就是醫生了?王錄說,是。吉田就撩起褲管,指著他腿上的一道剛被樹枝劃出的血痕問尼都薩滿,你能讓這傷痕立刻消失嗎?王錄面露驚慌之色,但尼都薩滿卻很平靜,他讓王錄告訴吉田,如果他想讓自己的傷口消失,那得以他騎的那匹馬作為犧牲品。他說這話的時候,一改平日的瘋癲和消沉之氣,那麼的鎮定自若。吉田以為尼都薩滿要殺他的馬,他火了,說那匹馬是戰馬,是從上百匹馬中挑選出來的,是他的好夥伴,絕不能殺的!尼都薩滿說,如果你想讓戰馬存活,就不會看到傷口結痂的情景。而且他說他尼都薩滿讓戰馬死去,不會用刀,而是用舞蹈結束它的性命。吉田笑了,他根本不相信尼都薩滿有這樣的神力,所以他痛快地說,如果尼都薩滿果真能用舞蹈讓他的傷口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願意獻上自己的戰馬。但如果他失敗了,尼都薩滿要當眾燒了自己的法器法衣,跪在他面前,求他原諒。當王錄把這些話翻譯完的時候,希楞柱裡一派死寂。那時正是黃昏時分,太陽半落不落的,尼都薩滿說,要等黑夜來臨了,才能開始跳神。吉田意味深長地說,你要等來的,一定是你的黑夜。當王錄翻譯完這句話後,他對尼都薩滿說,要不就不跳了,就說今天體力不行,改日再跳。尼都薩滿歎了口氣,對王錄說,我要讓他知道,我是會帶來一個黑夜的,但那個黑夜不是我的,而是他的!

  黑夜降臨了,尼都薩滿敲起神鼓,開始跳舞了。我們蜷縮在希楞柱的四周,為他擔憂著。自從馴鹿的瘟疫事件發生後,我們對他的法力都產生了懷疑。他時而仰天大笑著,時而低頭沉吟。當他靠近火塘時,我看到了他腰間吊著的煙口袋,那是母親為他縫製的。他不像平日看上去那麼老邁,他的腰奇跡般地直起來了,他使神鼓發出激越的鼓點,他的雙足也是那麼的輕靈,我很難相信,一個人在舞蹈中會變成另外一種姿態。他看上去是那麼的充滿活力,就像我年幼的時候看到的尼都薩滿。

  那時我正懷著安道爾,還不到臨產的日子,但我心驚肉跳地看尼都薩滿跳了一陣神後,開始覺得肚子一陣一陣地絞痛。我的手心和額頭頻頻出汗,我把手伸向拉吉達,他以為那汗是被嚇出來的,就在我的耳朵旁悄悄吻了一下,安撫我。就這樣,我忍著劇痛,看完了尼都薩滿跳神。我怎麼也沒有想到,與母親在魯尼婚禮上的舞蹈一樣,那也是尼都薩滿最後一次的舞蹈。舞蹈停止的時候,吉田湊近火塘,把他的腿撩起,這時我們聽到了他發出的怪叫聲,因為他腿上的傷痕真的不見了!那傷痕剛才還像一朵鮮豔的花,可如今它卻凋零在尼都薩滿製造的風中。

  我們跟在尼都薩滿身後,走出希楞柱,去看馬。在星光映照的雪地上,在營地的松林中,我們只看到兩匹佇立的馬,吉田的那匹戰馬,已經倒在地上,沒有一絲氣息。這匹戰馬讓我想起我開始有記憶的那個時刻,倒在夏日營地的那只灰色的馴鹿仔。吉田撫摩著那匹死去的、身上沒有一道傷痕的戰馬,沖尼都薩滿嘰哩哇啦地大叫著。王錄說,吉田說的是,神人,神人,我們需要你!神人神人,你跟著我走,為日本效力吧!

  尼都薩滿咳嗽了幾聲,返身離開我們。他的腰又佝僂起來了。他邊走邊扔著東西,先是鼓槌,然後是神鼓,接著是神衣、神裙。神衣上綴著許多金屬的圖騰,所以它們落在雪地的時候,發出「嚓嚓」的聲響。除了妮浩,我們都圍聚在死去的戰馬身邊,就像守著一塊從天而降的巨石,呆呆地看著尼都薩滿的背影,誰也沒有起身。我們看著他在前面扔東西,而妮浩慢慢地跟在他身後拾撿著。尼都薩滿扔一件,她就拾起一件。當他的身體上已沒有一件法器和神衣的時候,他倒在了地上。

  就在那個夜晚,因為來不及搭建一座專為生產的亞塔珠,我來到尼都薩滿的希楞柱裡,生下了安道爾。我知道,尼都薩滿走了,可我們的瑪魯神還在,神會幫我渡過早產的難關的。我沒有讓依芙琳留在身邊,在尼都薩滿住過的希楞柱裡,我覺得光明和勇氣就像我的雙腿一樣,支撐著我。當安道爾啼哭著來到這個冰雪世界時,我從希楞柱的尖頂看見了一顆很亮的發出藍光的星星,我相信,那是尼都薩滿發出的光芒。

  吉田離開我們營地了。他騎著戰馬來,返回時卻是徒步。他把另外兩匹馬送給我們了。他無精打采的,就像一個擁有銳利武器的人與一個赤手空拳的人格鬥,卻吃了敗仗,滿懷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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