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額爾古納河右岸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尼都薩滿唱歌的時候,妮浩一直打著哆嗦,好像歌中的每一個字都化成了黃蜂,一下一下地蟄著她。那時我們並不知道,她的前世與這樣的神歌是有緣的,她其實像一條魚一樣,一直生活在我們看不見的河流中,尼都薩滿的神歌是撒下的誘餌,把她擊中了。但那時我們以為她是被死亡嚇的,魯尼很心疼她,一直拉著她的手。妮浩在離開母親的風葬之地的時候說:她的骨頭有一天會從樹上落下來——落到土裡的骨頭也會發芽的。

  達瑪拉去世後,尼都薩滿更懶得搭理日常生活了。什麼時候狩獵,什麼時候給馴鹿鋸茸,什麼時候搬遷,他都不聞不問的。他消瘦得越來越快。大家覺得他已不適合做族長了,就推舉拉吉達為新族長。

  拉吉達當了族長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烏力楞這個大家庭分化成幾個小家庭,大家雖然還一起出獵,但獵物運回營地後,除了皮毛、鹿茸、熊膽等歸烏力楞所有,拿它們換取我們需要的日常生活用品外,獸肉要以各家的人數為主,平均分配下去。這就意味著,不到節日的時候,人們不再聚集在一起吃飯,而是各吃各的。最擁護這個決定的,是魯尼。我明白,他不想再聽到依芙琳當著眾人的面,三天兩頭地譏諷天真爛漫的妮浩;更不想看到金得看待妮浩的那種貪饞而仇恨的目光。依芙琳對此堅決反對,他說拉吉達這樣做是沒有人性的,是在搞分裂,說伊萬和尼都薩滿是這世界上最孤獨的人了,如果他們連和大家坐在一起吃東西的機會都沒有了,他們跟誰說話去?難道讓尼都薩滿每天只跟瑪魯神說話,讓伊萬每天只跟馴鹿說話?我很清楚,依芙琳這是借尼都薩滿和伊萬的孤獨來訴說她自己的孤獨,她是不喜歡和坤得、金得坐在一起吃飯。她常常流露出對他們父子的嫌惡。但我並不清楚這嫌惡的根源在哪裡。我去詢問瑪利亞,她幫我解開了這個謎團。

  瑪利亞說,坤得原來是一個英氣勃勃的人,有一年他到阿巴河邊的集市上交換獵品,愛上了一個蒙族姑娘,可坤得的父親不同意,因為他和我的祖父已經為坤得和依芙琳定下了婚事。坤得迫不得已娶了依芙琳後,整天灰心喪氣的。依芙琳最看不起精神萎靡的男人,她常常數落坤得,把他說得一無是處。坤得的父親很反感,有一次就對依芙琳說,我要是知道你這麼對待坤得,我不如讓他退了婚,把蒙族姑娘娶回來!依芙琳這才明白坤得為什麼在她面前總是沒精打采的。性情好強的依芙琳氣壞了,一怒之下跑回我們烏力楞,發誓再不回到坤得那裡,那時她已懷有身孕。坤得受父親的指令,幾次來請她回去,都被她罵了回去。依芙琳生下了金得後,想到孩子不能沒有父親,就接受了坤得,不過她提出讓他到我們烏力楞來。到了我們烏力楞的坤得從此過著低眉順眼的日子,依芙琳稍有不快,就會拿他出氣。坤得為著金得,一直忍氣吞聲著。但是誰也沒有想到依芙琳為了懲罰坤得,從來不和他睡在一起。瑪利亞說,有一次坤得和哈謝出去打獵,坤得喝多了酒,哭著告訴哈謝,說他活得根本就不像個男人,自從來到我們烏力楞,依芙琳沒有接受過一次他的求歡,說是為他生下一個孽種已經足夠了。瑪利亞覺得依芙琳這樣做太過分,就私下勸慰了她幾句,誰知依芙琳大發雷霆,她說她依芙琳永遠不跟不喜歡她的入睡覺,她一想到在暗夜中,坤得可能會把她當作別人,就覺得噁心。瑪利亞說,坤得年輕的時候就像一棵碧綠的汁液濃郁的青草,到了依芙琳手裡,經過她天長日久的揉搓,已經成了一棵乾枯的草了。我這才明白,依芙琳為什麼會對別人的幸福和真情流露出某種嫉妒和鄙視。我同情坤得,但也同情依芙琳,因為他們跟尼都薩滿和達瑪拉一樣,都是為愛而受苦的人。

  我跟拉吉達說,既然依芙琳有難言之隱,尼都薩滿和伊萬又確實很孤獨,大家還是像過去一樣,坐在一起吃飯吧。拉吉達對我說,你讓孤獨的人和歡樂的人坐在一起,他們會覺得更加的孤獨,還不如讓他們單獨呆著,那樣還有美好的回憶陪伴著他們。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女人能像娜傑什卡和達瑪拉那樣,牢牢地佔據伊萬和尼都薩滿的心。至於依芙琳,既然她嫌惡坤得,而他們又必須生活在一起,消除他們之間隔閡的唯一辦法,是讓他們更多地單獨呆在一塊。拉吉達說,兩個人日久天長地坐在一起,會越坐越衰老。他們互相望著衰老的臉,心也就會軟了。

  於是,新族長的決定就在依芙琳的咒駡和抗議聲中執行了。依芙琳時常在晚飯時,在營地生起一團篝火,獨自坐在那裡吃東西。有的時候還對惦記她手中食物的、盤旋著的烏鴉破口大駡著。誰都知道,她罵烏鴉,就是在罵拉吉達。拉吉達並不在意,他說時間久了,依芙琳覺得這樣做是沒趣的,也就會和坤得、金得坐在一起了。果然,雪花到來的時候,依芙琳不再在營地生篝火了,她開始學會在自己的希楞柱裡,圍著火塘吃飯。不過她對拉吉達仍然心懷不滿,老是挑剔他,不是說分配給她家的肉量少了,就是說肉裡的骨頭太多了。拉吉達不分辯什麼,他下次分配獵物的時候,就把依芙琳叫去,讓她先挑。開始時依芙琳總是理直氣壯地拿最好的部位的肉,幾次之後,她發現拉吉達總是把最次的肉留給自己,就不好意思了,從此不再挑肥揀瘦的。

  那年的夏天到冬天,圖盧科夫一直沒有來我們的營地。我們的麵粉已經短缺了。拉吉達正準備和哈謝到珠爾幹去交換食品的時候,營地來了一個騎著三河馬的矮胖的漢人,他叫許財發,山東人,在珠爾幹開了兩家商鋪,看上去面目和善。他與拉吉達的大哥相熟,特意進山來為他送東西。拉吉達的哥哥惦記著弟弟,就分了一些麵粉、食鹽和酒,讓許財發送到我們烏力楞。他告訴我們,在原來的珠爾幹,也就是現在的烏啟羅夫,日本人成立了「滿洲畜產株式會社」,以後交換獵品,都要去那裡。不過日本人很能克扣人,以灰鼠皮為例,一張灰鼠皮只能換一盒火柴,三張灰鼠皮換一個彈殼,六張灰鼠皮換一瓶酒,七張灰鼠皮只換一小盒茶葉。很多安達看生意沒法做了,該溜的都溜了。

  依芙琳說,這日本人比圖盧科夫還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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