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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父親走了以後,尼都薩滿仿佛變了個人。以前他鬍子拉碴的,現在他卻把臉刮得光光溜溜的。以前他總是把自己往女人上打扮,現在卻恢復了男人的樣子。依芙琳冷言冷語地對我和魯尼說,你們的額格都阿瑪不想做薩滿了。

  除了相貌發生了改變之外,不愛與人說話的尼都薩滿還喜歡讓大家到他的希楞柱去坐,任何一點小事都要邀眾人商議,與他以前一人決定事情的做派大不相同。母親不喜歡去他那裡,如果有什麼事情,都是我去。那時尼都薩滿就會問我,達瑪拉為什麼不來?我反問他,為什麼一定要她來呢?自從林克離開後,我對尼都薩滿有一種說不出的反感,如果不是他把瘟疫帶了回來,林克不會出去換馴鹿,也就不會遭遇雷電。想著尼都薩滿能讓鹿仔死去,我甚至懷疑那天的雷電是他引來的。他一直嫉妒父親,就動用神力,讓雷電充當了刀箭的角色,除去了父親。

  搬遷的時候,尼都薩滿喜歡跟在母親身後,我想他是想偷偷看母親的背影吧。母親的背影對他來說也許就是太陽和月亮,不然他怎麼老是要追逐她呢?馴鹿行走的時候並不總是一個節奏,所以他騎乘的馴鹿和達瑪拉騎乘的馴鹿常常並排走到了一起。尼都薩滿一和母親並排在一起的時候就要咳嗽,他能把臉給咳嗽紅了。依芙琳有一次說尼都薩滿,你倒著騎算了,倒著騎風小,嗆不著你,不過你倒著騎看見的是我依芙琳,而不是達瑪拉了。尼都薩滿和達瑪拉這時就顯得慌張了,達瑪拉用腳在馴鹿身上踢上一腳,催它快走;而尼都薩滿乾脆停了下來,裝上一鍋煙來抽。那時我隱隱約約感覺到,母親和尼都薩滿之間,也許會發生什麼事情。一想到母親曾和父親在希楞柱裡攪起過一陣又一陣的風聲,我對尼都薩滿就滿懷警惕,我可不想讓他和母親製造那樣的風聲。

  那兩年我們搬遷格外頻繁,我懷疑這與尼都薩滿想看達瑪拉的背影有關。漸漸地,我發現了達瑪拉對尼都薩滿來說是那麼的重要。有一回我們就要搬遷了,連希楞柱都拆卸了,母親不過對著周圍的景色發了聲感慨:這裡的花兒可真好看呀,真是捨不得離開啊!尼都薩滿就決定繼續駐留原地,直到那些五顏六色的花朵凋謝了。還有一回,我和母親給馴鹿擠奶,她對我說,她夢見了一支銀簪子,那簪子上刻著很多花朵,漂亮極了。我就問她有鹿骨簪子漂亮嗎?她說那不知要漂亮多少倍呢!在一旁給馴鹿卸籠頭的尼都薩滿聽到了我們的話,就對達瑪拉說,夢裡見著的東西哪有不美的?他雖然嘴上這樣說,羅林斯基再來我們營地的時候,他就讓他換一支銀簪子過來,我知道,尼都薩滿是為了達瑪拉。可自從列娜死後,羅林斯基從來不帶女人用的東西給我們了,而且他每次來總是匆匆離去。羅林斯基溫和地對尼都薩滿說,如果他想換銀簪子,就找別的安達去,他現在不換女人的物件。他的話激起了尼都薩滿的憤怒,他蠻橫地對羅林斯基說,那你以後就不用來我們烏力楞了!羅林斯基一點都沒惱,他長籲一口氣,說,很好很好,我現在來你們烏力楞,心裡也難過。我的心不想來,可一想到你們需要換取東西,我們是老相識了,我的腿還是讓我來了。從今以後我就不用來了,我的心也不會那麼痛了。誰都明白,能讓他心痛的是列娜。就這樣,一支無形的銀簪子,把我們最信賴的安達從身邊推開了。從那以後,圖盧科夫走進了我們的生活,他也是個俄國安達,我們背地叫他「達黑」,就是鯰魚的意思。因為他不僅嘴長得跟鯰魚一樣大,性情也與鯰魚相似,非常狡猾,仿佛滿身都塗滿了黏液。

  尼都薩滿傾注給達瑪拉的熱情,在最初兩年是沒有任何回應的,然而一件羽毛裙子的出現,卻改變了達瑪拉對尼都薩滿的態度。我發現女人在自己心愛的物品前,是難以抑制住佔有欲的。她接受了那條裙子,等於接受了尼都薩滿的情感,而那種情感又是為氏族所不允許的,註定要使他們因痛苦而癲狂。

  我們誰也沒注意到,尼都薩滿在那兩年吃山雞的時候,將拔下的羽毛精心挑選了,收集起來,悄悄為達瑪拉縫了一條裙子。尼都薩滿的手藝真是好啊,那裙子是用幾塊藏藍色的粗布做的裡襯,百合花的形狀,腰身緊,下擺寬。羽毛的大小和顏色不一,但都是羽根朝上,羽尖朝下,順著縫下來的。固定羽毛的線是堪達罕的細筋,它先把羽毛中間的那根草棍一樣的莖纏上幾道,然後再縫在布上,所以羽毛本身一點也沒受到破壞,很完整,看上去非常柔順。尼都薩滿很會為羽毛安排位置,那些小片的、絨毛細密的、呈現著微微灰色的被放在腰身的地方;再往下是那些不大不小的羽毛,顏色以綠為主,點綴著少許的褐色;而到了裙子的下擺和邊緣處,他用的是那些泛著黝藍光澤的羽毛,藍色中雜糅著點點的黃色,像湖水上蕩漾的波光。這裙子自上而下看下來也就仿佛由三部分組成了:上部是灰色的河流,中部是綠色的森林,下部是藍色的天空。當尼都薩滿在林克走後的第三年的春天,把這樣一條羽毛裙子送給母親時,你們都能想到她看到它的時候,是多麼的驚異、歡喜和感激。她捧著那條裙子,說這是她見過的世上最漂亮的裙子了。她先是在希楞柱裡把它平鋪在麅皮褥子上,用手輕輕摩挲著,反反復複地看;然後她又把它抱到外面,掛在一棵白樺樹上,忽而走遠,忽而靠近地看。春日的暖陽把羽毛裙子照得華美極了,那種美真的能讓一個女人心驚肉跳。達瑪拉的臉紅了,她一遍遍地對我說,你的額格都阿瑪一定是長著一雙神手啊,他怎麼能做出這麼漂亮的裙子呢!我覺得母親那時就是一隻奔跑著的翹著大尾巴的灰鼠,尼都薩滿是個好獵手,那條羽毛裙子是他專為母親而設下的「恰日克」夾子。所以當達瑪拉穿上它,問我漂亮不漂亮的時候,雖然我在心底讚歎那裙子是專為她而生的,她穿上後那股久違的青春和朝氣又高傲地抬頭了,使她顯得無比的端莊和高貴,但我還是冷冷地說,你穿上它像只大山雞!母親的臉白了,她有氣無力地問我,我現在真的那麼讓人看不得了?我咬著牙,沖她點了點頭。達瑪拉哭了。她從下午一直哭到黃昏,最後她把這條羽毛裙子收了起來,對我說,留著你嫁人的時候穿吧。再過兩年,你也許就用得上它了。

  達瑪拉雖然沒有正式穿上它,但她每隔一段時間,都要捧出那條羽毛裙子,無限迷醉地看上一刻,那時她的眼神格外溫柔。她有意無意地總要在尼都薩滿的希楞柱外晃悠著,若是看見他突然出來,她就會嚇得「嗷——」地叫一聲,轉身跑掉。只有心已經被人征服的女人,才會怕見那個男人的身影。達瑪拉為尼都薩滿精心做了兩樣東西:一副麅皮「伯力」和一個「哈道苦」。

  伯力就是手套,我們那時一般戴的是分成兩瓣的手套,做起來比較簡單。而達瑪拉給尼都薩滿做的,卻是用短毛麅皮做的五指的手套,這樣的手套做起來非常費時。達瑪拉挑針走線地足足做了半個月,她在手套的腕口處繡了三圈花紋,一圈是火紋,一圈是水紋,一圈是雲紋。我還記得中圈的是火紋,一上一下的是水紋和雲紋。她做完後問我那花紋怎麼樣?我知道她是為尼都薩滿做的,就譏諷她:雲和水在一起是對的,哪有火和水在一起的?我這句話讓達瑪拉白了臉,她「哦——」地叫了一聲,仿佛被針刺著了。所以接下來她做哈道苦——煙口袋的時候,就沒有繡任何花紋。那個煙口袋是用兩條麅腿皮做的,葫蘆形,口上和兩邊的縫口鑲邊,定帶,帶上系著打火石袋。達瑪拉最初把父親用過的打火石系在了煙口袋上,被我和魯尼發現後,我們偷出那塊打火石,所以達瑪拉最終送給尼都薩滿的煙口袋是沒有打火石的。說來也奇怪,那年冬天,尼都薩滿戴上那副五指的麅皮手套後,他的手指也變得靈活了,打到了很難打到的狐狸和猞猁,它們的皮毛是最珍貴的,這讓他無比快樂和自得。而那個煙口袋,他完全把它當作了護身符,一直佩帶在腰的右側。

  我不止一次找到依芙琳,我說我不想看到達瑪拉和尼都薩滿最終會住在一座希楞柱裡。依芙琳總是對我說,那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是不能在一起的。她說尼都薩滿是林克的哥哥,按照我們氏族的習俗,弟弟去世後,哥哥是不能娶弟媳為妻的;但如果是哥哥死去了,弟弟可以娶兄嫂為妻。依芙琳跟我打比方說,如果是尼都薩滿死去了,而林克還在,他的身邊又沒有達瑪拉的話,他是可以娶額格都阿瑪留下的女人的。我就對依芙琳說:額格都阿瑪身邊沒有女人,阿瑪要是娶他留下的女人,還不得是麅皮口袋裡的那些神啊!阿瑪跟神在一起可怎麼生孩子呀!依芙琳本來跟我一樣為達瑪拉和尼都薩滿的事擔憂著,我的話使她大笑起來,她揉著她的歪鼻子,「哎呀哎呀」地一遍遍叫著我的名字,就像為我招魂一樣,她說:你都到了嫁人的年齡了,怎麼淨說孩子話呀!

  依芙琳以前是不愛提死去的林克的,可自從母親和尼都薩滿格外在意對方以後,她常常在大家坐在一起商議事情的時候,故意地提起父親。什麼林克五歲的時候就會射箭啦,什麼林克九歲時就會做滑雪板了,什麼林克比兔子還善跑,十歲時追上過一隻兔子啦。她每次說完,都要把頭扭向母親,說:達瑪拉,你要是見到小時候的林克,你那時就會想著要快點長大,好早點嫁給他!這時母親就會憂戚地看一眼尼都薩滿,尼都薩滿仿佛做了錯事似的,把頭低下來。漸漸地,達瑪拉和尼都薩滿不愛坐在一起了,他們明顯感覺到大家對他們情感的敵意。從那以後,達瑪拉再打開羽毛裙子的時候,就會對著它發出一陣一陣的笑聲。那種笑聲讓我聯想起達西展開狼皮、讓獵鷹撲向它的時候,臉上所浮現的奇怪表情。她的笑聲讓人寒毛直立。她一這樣笑,就會把我和魯尼笑到希楞柱外。我們呆呆地看著天,希望它能刮來一股風,卷走那樣的笑聲。

  我是大姑娘了。魯尼也長大了,他開始長鬍鬚了。我們眼見著達瑪拉一天天地枯萎下去;她的背駝了,有一次剛學會說話的小達西來到我們希楞柱,他看著母親突然說了一句,你的頭上蓋著雪,你不冷嗎?達瑪拉知道小達西在說她越來越多的白髮,她淒涼地說了一句:我冷啊,我冷又有什麼法子呢?也許雷電可憐我,會用它的光帶走我,讓我不再受苦?

  從那以後,每逢雷雨天氣,母親總是跑到樹林中,我知道她尋求什麼去了。可是雷電並不想做勒住她脖子的繩索,只想用它們催生的雨滴敲打她,所以她每次都是平安歸來。她披散著頭髮、渾身被雨水淋濕、打著寒戰回到營地的時候,尼都薩滿就會唱起歌來。尼都薩滿一唱歌,小達西就會鑽進瑪利亞的懷中哇哇大哭,那歌聲實在太哀愁了。

  日本人來了。他們來的那一年,我們烏力楞發生了兩件大事,一個是娜傑什卡帶著吉蘭特和娜拉逃回了額爾古納河左岸,把孤單的伊萬推進了深淵;還有就是我嫁了一個男人,我的媒人是饑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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