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額爾古納河右岸 | 上頁 下頁


  一百多年前,在額爾古納河的上游,發現了金礦。俄國人知道右岸有了金子,常常越過邊界來盜采。那時當朝的皇上是光緒,他怎能眼睜睜地看著大清王朝的金子流入那些藍眼睛的人手中呢?就讓李鴻章想個法子,不能讓黃金流失。李鴻章就動了在漠河開辦金礦的念頭。漠河這地方,每年中有半

  年飄雪花,荒無人煙,朝廷的重臣是不可能到這裡來的。最後,李鴻章選中了因反對慈禧太后而被降罪的吉林候補知府李金鏞去開辦金礦。漠河金礦一開,商鋪也跟著興起了。就像有了花就要有果子一樣,妓院很快就跟著出現了。那些來自關內的終年看不見女人的採金男人,見著女人,眼睛比見著金子還亮。他們為了那片刻的溫暖和痛快,把金子撒到女人身上,妓院的生意跟夏季的雨水一樣旺盛。被我們稱做「安達」的那些商人,看上了妓院的生財之道,於是就有俄商從境內帶來她們的女人,將年紀輕輕的她們賣進妓院。

  依芙琳說,那年他們在克坡河一帶游獵,森林被秋霜染得紅一片黃一片的時候,一個俄國安達帶著三個姑娘越過額爾古納河,騎著馬,穿過密林,朝漠河方向而去。伊萬在打獵的時候碰見了他們。他們打了一隻山雞,籠著火,正在吃肉喝酒。伊萬見過那個大鬍子安達,他知道凡是安達帶來的東西,一定都是商品。看來金礦不僅僅需要物品和食品,也需要女人了。由於常與俄商打交道,我們中的大多數人都能講簡單的俄語,而俄商也聽得懂鄂溫克語。那三個姑娘有兩個姿色動人,大眼睛,高鼻樑,細腰身,她們喝起酒來發出放縱的笑聲,像是早已做熟了妓女這行當的人。另一個小眼睛的姑娘看上去就不一樣了,她很安靜地喝著酒,目光始終放在自己的灰格裙子上。伊萬想這個姑娘一定是被逼迫去做妓女的,不然她不會那麼憂鬱。他一想到那灰格裙子會被許多男人撩起,就心疼得牙齒打顫——還從來沒有哪個姑娘能讓他這麼心疼過。

  伊萬回到烏力楞,將兩張水獺皮、一張猞猁皮和十幾張灰鼠皮卷到一起,帶著它們,騎著馴鹿追趕安達和那三個姑娘。見到安達,他將皮張卸下,指著那個小眼睛姑娘告訴安達,這個女人歸他伊萬了,而皮張歸安達了。安達嫌皮張太少,聲言他不能做虧本的買賣。伊萬就走到安達面前,伸出他的大手,將安達懷中的酒壺掏出來。那是個鐵酒壺,伊萬把它放到掌心,用力一握,它就扁了;再用力一攥,隨著酒花飛濺,鐵壺竟然成了個鐵球。把安達嚇得腿都軟了,立刻讓伊萬帶走了那個小眼睛姑娘,她就是娜傑什卡。

  依芙琳說,我的額格都亞耶就是被伊萬給氣死的。他早已為伊萬定了一門親,本打算那年冬天就把人家娶過來的,誰想到秋天時伊萬自己領回來一個。

  伊萬的判斷沒錯,娜傑什卡確實是被黑心的繼母賣給安達去做妓女的。途中她曾兩次試圖逃跑,被安達發現後,先把她姦污了,想讓她死心塌地地做妓女。所以伊萬把她帶走,娜傑什卡雖然心甘情願,但對伊萬總有種愧疚。她沒有對伊萬說安達把她姦污的事,她把此事告訴給了依芙琳。告訴給依芙琳的事,如同講給了一隻愛叫的鳥兒,全烏力楞的人沒有不知道的了。伯祖父先前只是反感娜傑什卡的血統,當他知道她還是個不潔的女人時,便命令伊萬把娜傑什卡逐出山林。伊萬沒有那麼做,他娶了她,轉年春天就生下了吉蘭特。大家懷疑那個孩子可能是大鬍子安達的。藍眼睛的吉蘭特一出世,額格都亞耶吐血不止,三天后就上天了。據說他離世的那天,朝霞把東方映得紅彤彤的,想必他把吐出的鮮血也帶了去。

  娜傑什卡沒有山林生活經驗,據說她剛來的時候,在希楞柱中睡不著覺,常常在林中遊蕩。她也不會熟皮子,不會曬肉乾,不會揉筋線,就連樺皮簍也做不出來。伊萬見我母親不像依芙琳那樣對娜傑什卡滿懷敵意,就讓她教她做活。所以在烏力楞的女人中,娜傑什卡和達瑪拉最親近。這個愛在胸前劃十字的女人是聰明的,只幾年的工夫,就學會了我們這個民族的女人會做的活計。她對待伊萬格外地好,伊萬出獵歸來,她總是在營地迎候。她見著伊萬,仿佛幾個月沒見著似的,上前緊緊地抱著他。她比伊萬高出一頭,她抱伊萬,就像一棵大樹攬著棵小樹,像一頭母熊抱著個熊崽,十分好笑。依芙琳很瞧不起娜傑什卡的舉動,說那是妓女的做派。

  最不喜歡見到額爾古納河的,就是娜傑什卡了。每次到了那裡,依芙琳都要冷言冷語地譏諷她,恨不能讓娜傑什卡化成一陣風,飄回左岸。娜傑什卡呢,她望著這條河流,就像望著貪婪的東家,也是一臉的悽惶,生怕它又剝削她。可我們是離不開這條河流的,我們一直以它為中心,在它眾多的支流旁生活。如果說這條河流是掌心的話,那麼它的支流就是展開的五指,它們伸向不同的方向,像一道又一道的閃電,照亮了我們的生活。

  我說了,我的記憶開始於尼都薩滿那次為列娜跳神取「烏麥」,一頭馴鹿仔代替列娜去了黑暗的世界了。所以我對馴鹿的最早記憶,也是從這頭死去的馴鹿仔開始的。記得我拉著母親的手,看著星光下一動不動的它時,心裡是那麼的恐懼,又那麼的憂傷。母親把已無氣息的它提起,扔到向陽的山坡上了。我們這個民族沒有存活下來的孩子,一般是被裝在白布口袋裡,扔在向陽的山坡上。那裡的草在春天時發芽最早,野花也開得最早。母親是把馴鹿仔當作自己的孩子了。我還記得第二天鹿群回到營地的時候,那只灰色的母鹿不見了自己的鹿仔,它一直低頭望著曾拴著鹿仔的樹根,眼裡充滿了哀傷。從那以後,原本奶汁最旺盛的它就枯竭了。直到後來列娜追尋著它的鹿仔也去了那個黑暗的世界,它的奶汁才又泉水一樣湧流而出了。

  據說在勒拿河時代,我們的祖先就放養馴鹿。那裡森林茂盛,被我們稱做「恩克」和「拉沃可塔」的苔蘚、石蕊遍佈,為馴鹿提供了豐富的食物。那時的馴鹿被叫做「索格召」,而現在我們叫它「奧榮」。它有著馬一樣的頭,鹿一樣的角,驢一樣的身軀和牛一樣的蹄子。似馬非馬,似鹿非鹿,似驢非驢,似牛非牛,所以漢族人叫它「四不象」。我覺得它身上既有馬頭的威武、鹿角的美麗;又有驢身的健壯和牛蹄的強勁。過去的馴鹿主要是灰色和褐色,現在卻有多種顏色:灰褐色、灰黑色、白色和花色等。而我最喜歡白色的,白色的馴鹿在我眼中就是飄拂在大地上的雲朵。

  我從來沒有見過哪種動物會像馴鹿這樣性情溫順而富有耐力,它們雖然個頭大,但非常靈活。負載著很重的東西穿山林,越沼澤,對它們來說是那麼的輕鬆。它渾身是寶,皮毛可禦寒,茸角、鹿筋、鹿鞭、鹿心血、鹿胎是安達最願意收入囊中的名貴藥材,可換來我們的生活用品。鹿奶是清晨時流入我們身體的最甘甜的清泉。行獵時,它們是獵人的好幫手,只要你把打到的獵物放到它身上,它就會獨自把它們安全運到營地。搬遷時,它們不僅負載著我們那些吃的和用的東西,婦女、孩子以及年老體弱的人還要騎乘它。而它卻不需要人過多地胴應。它們總是自己尋找食物,森林就是它們的糧倉。除了吃苔蘚和石蕊外,春季它們也吃青草、草間荊以及白頭翁等。夏季呢,它們也啃樺樹和柳樹的葉子。到了秋天,鮮美的林間蘑菇是它們最愛吃的東西。它們吃東西很愛惜,它們從草地走過,是一邊行走一邊輕輕啃著青草的,所以那草地總是毫髮未損的樣子,該綠還是綠的。它們吃樺樹和柳樹的葉子,也是啃幾口就離開,那樹依然枝葉茂盛。它們夏季渴了喝河水,冬季則吃雪。只要你在它們的頸下拴上鈴鐺,它們走到哪裡你都不用擔心,狼會被那響聲嚇走,而你會從風兒送來的鹿鈴聲中,知道它們在哪裡。

  馴鹿一定是神賜予我們的,沒有它們,就沒有我們。雖然它曾經帶走了我的親人,但我還是那麼愛它。看不到它們的眼睛,就像白天看不到太陽,夜晚看不到星星一樣,會讓人在心底發出歎息的。

  我最不願意看到的情景,就是給馴鹿鋸茸。鋸茸用的是骨鋸。每年的五月到七月,馴鹿的茸角就生成了,這一段時間也就成了鋸茸的日子。鋸茸不像打獵,通常是由男人來做的,鋸茸的活兒女人們也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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