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額爾古納河右岸 | 上頁 下頁


  烏力楞的成年男人身邊都有女人,比如林克有達瑪拉,哈謝有瑪利亞,坤得有依芙琳,伊萬有藍眼睛、黃頭髮的娜傑什卡,可尼都薩滿卻是孤身一人。我想那麅皮口袋供的神一定是女神,不然他怎麼會不要女人呢?我覺得尼都薩滿跟女神在一起也沒什麼,只不過他們生不出小孩子來,有點讓人遺憾。一個營地裡,如果少了小孩子,就像樹木缺了雨水,看上去總是不那麼精神的。比如伊萬與娜傑什卡,他們常常逗自己的那雙兒女——吉蘭特和娜拉,並發出哈哈的笑聲;坤得與依芙琳的孩子金得,雖然不那麼活潑,但他也像盛夏時飄來的一片雲彩一樣,給坤得與依芙琳帶來陰涼,讓他們心境平和。相反,哈謝與瑪利亞因為沒有孩子,臉上就總是彌漫著陰雲。一旦羅林斯基來我們的營地了,他帶到哈謝的希楞柱裡的,就不僅僅是煙酒糖茶了,還有藥。可瑪利亞吃了那些治療不孕症的藥後,肚子還是老樣子,急得哈謝像遭到圍獵的駝鹿一樣,臉上總是現出茫然的神情,不知道出路在哪裡。瑪利亞常用頭巾遮住臉,低著頭去尼都薩滿的希楞柱。她去拜見的不是人,而是神。她希望神能賜予她孩子。

  依芙琳是我的姑姑,她很愛講故事。關於我們這個民族的傳說、以及父親與尼都薩滿之間的恩怨,都是她告訴我的。當然,有關民族的傳說故事,是在我年幼時就聽到的;而大人們之間的愛恨情仇,是在父親去世後,母親和尼都薩滿先後變得癲狂後告訴我的,那時我已快做維克特的母親了。

  我這一生見過的河流太多太多了。它們有的狹長,有的寬闊;有的彎曲,有的平直;有的水流急促,有的則風平浪靜。它們的名字,基本是我們命名的,比如得爾布爾河,敖魯古雅河,比斯吹雅河,貝爾茨河以及伊敏河、塔裡亞河等。而這些河流,大都是額爾古納河的支流,或者是支流中的支流。

  我對額爾古納河的最早記憶,與冬天有關。

  那一年,北部的營地被鋪天蓋地的大雪覆蓋,馴鹿找不到吃的,我們不得不向南遷移。途中,由於連續兩天沒有打到獵物,騎在馴鹿身上的瘸腿達西咒駡那些長著腿的男人都是沒用的東西,聲稱他已經掉進一個黑暗的世界,要被活活地餓死了。我們不得不靠近額爾古納河,用冰釺鑿開冰面捕魚來吃。

  額爾古納河是那麼地寬闊,冰封的它看上去像是誰開闢出來的雪場。善於捕魚的哈謝鑿了三口冰眼,手持一杆魚叉守候在旁邊。那些久避冰層下的大魚以為春天又回來了,就搖頭擺尾地沖著透出天光的冰眼遊來。哈謝一看見冰眼旋起了水渦,就眼疾手快地拋出魚叉,很快就戳上來一條又一條的魚。有附著黑斑點的狗魚,還有帶著細花紋的蟄羅。哈謝每捕上來一條魚,我都要跳起來歡呼。列娜不敢看冰眼,吉蘭特和金得也不敢看,冒著水汽的冰眼在他們眼裡一定跟陷阱一樣,他們遠遠地避開了。我喜歡娜拉,她雖然比我還小幾歲,但跟我一樣膽大,她彎著腰,將頭探向冰眼,哈謝讓她離遠點,說是萬一她失足跌進去,就會喂了魚了。娜拉將頭上的麅皮帽子摘下來,甩了甩頭,賭咒發誓地跺著腳說,快把我扔進去吧,我天天遊在裡面,你們想要魚了,就敲一敲冰面,叫一聲娜拉,我就頂破冰層,把魚給你們送上!我要是做不到的話,你們就讓魚把我吃了算了!她的話沒嚇著哈謝,倒把她的母親娜傑什卡嚇著了,她奔向娜拉,在胸口不住地劃著十字。娜傑什卡是個俄國人,她跟伊萬在一起,不僅生出了黃頭髮白皮膚的孩子,還把天主教的教義也帶來了。所以在烏力楞中,娜傑什卡既跟著我們信奉瑪魯神,又朝拜聖母。依芙琳姑姑為此很看不起娜傑什卡。我並不反感娜傑什卡多信幾樣神,那時神在我眼裡是看不見的東西。不過我不喜歡娜傑什卡在胸前劃十字,那姿態很像是手執一把尖刀,要剖出自己的心臟。

  黃昏時,我們在額爾古納河上燃起篝火,吃烤魚。我們把狗魚喂給獵犬,將大個的蟄羅魚切成段,撒上鹽,用樺樹枝穿上,放到篝火中旋轉著。很快,烤魚的香味就飄散出來了。大人們邊吃魚邊喝酒,我和娜拉在河岸上賽跑。我們像兩隻兔子,給雪地留下一串串密集的腳印。我還記得當我和娜拉跑到河對岸的時候,被依芙琳給喊了回來。她對我說,對岸是不能隨便去的,那已不是我們的領地了。她指著娜拉說,她去可以,那是她的老家,早晚有一天,娜傑什卡會把吉蘭特和娜拉帶回左岸的。

  在我眼裡,河流就是河流,不分什麼左岸右岸的。你就看河面上的篝火吧,它雖然燃燒在右岸,但它把左岸的雪野也映紅了。我和娜拉不在意依芙琳的話,仍然在左岸與右岸之間跑來跑去。娜拉還特意在左岸解了個手,然後她跑回右岸,大聲對依芙琳說,我把我的尿留在老家了!

  依芙琳白了娜拉一眼,就像她看著馴鹿產下畸形仔時的表情一樣。

  在那個夜晚,依芙琳姑姑告訴我,河流的左岸曾經是我們的領地,那裡是我們的故鄉,我們曾是那裡的主人。

  三百多年前,俄軍侵入了我們祖先生活的領地,他們挑起戰火,搶走了先人們的貂皮和馴鹿,把反抗他們暴行的男人用戰刀攔腰砍成兩段,對不從他們姦淫的女人給活生生地掐死,寧靜的山林就此變得烏煙瘴氣,獵物連年減少,祖先們被迫從雅庫特州的勒拿河遷徙而來,渡過額爾古納河,在右岸的森林中開始了新生活。所以也有人把我們稱為「雅庫特」人。在勒拿河時代,我們有十二個氏族,而到了額爾古納河右岸時代,只剩下六個氏族了。眾多的氏族都在歲月的水流和風中離散了。所以我現在不喜歡說出我們的姓氏,而我故事中的人,也就只有簡單的名字了。

  勒拿河是一條藍色的河流,傳說它寬闊得連啄木鳥都不能飛過去。在勒拿河的上游,有一個拉穆湖,也就是貝加爾湖。有八條大河注入湖中,湖水也是碧藍的。拉穆湖中生長著許多碧綠的水草,太陽離湖水很近,湖面上終年漂浮著陽光,以及粉的和白的荷花。拉穆湖周圍,是挺拔的高山,我們的祖先,一個梳著長辮子的鄂溫克人,就居住在那裡。

  我問依芙琳,拉穆湖也有冬天嗎?她對我說,祖先誕生的地方,是沒有冬天的。可我不相信有一個世界永遠是春天,永遠那麼溫暖。因為從我出生的時候起,我每年都會經歷漫長的冬天和寒冷,所以依芙琳給我講完拉穆湖的傳說後,我就跑到尼都薩滿那裡,打算問個究竟。尼都薩滿沒有肯定拉穆湖的傳說,但他肯定了我們以前確實可以在額爾古納河左岸遊獵,他還說那時生活在尼布楚一帶的使鹿部每年還向我們的朝廷進貢貂皮。是那些藍眼睛大鼻子的俄軍逼迫我們來到右岸的。勒拿河和尼布楚在哪裡我並不知道,但我明白這些失地都在額爾古納河左岸,在一個我們不能再去的地方,這使我幼年時對藍眼睛大鼻子的娜傑什卡充滿了敵意,總以為她是跟著馴鹿群的一條母狼。

  伊萬是額格都亞耶的兒子,也就是我伯祖父的孩子。伊萬的個子很矮,臉很黑,額頭上有一個紅痣,像顆耀眼的紅豆。黑熊愛吃紅豆,打獵的時候,父親一旦發現了熊的足跡,總是提醒伊萬要倍加小心,怕熊襲擊了他。父親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的,熊看到伊萬比看到其他人容易激動,而伊萬有兩次從熊的巨掌下死裡逃生。伊萬的牙齒非常堅固,喜歡吃生肉,所以打不到獵物的時候,最難過的是伊萬,他不喜歡吃肉乾,對魚更是嗤之以鼻,認為魚是小孩子和老人這些牙齒不健全的人吃的。

  伊萬的手出奇地大,他若是將雙手攤開放在膝蓋上,那膝蓋就像被粗壯而綿長的樹根給覆蓋和纏繞住了。他的手很有力氣,能把鵝卵石攥碎了,能把搭建希楞柱用的松木「哢——」的一聲折斷,省卻了用斧子去砍。依芙琳說,伊萬就是憑藉他那雙力量非凡的手,使娜傑什卡成了他的女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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