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白銀那 | 上頁 下頁 | |
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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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還不快給川立那孩子看病!」鄉長斥責道。 「那鹽真是馬家給分的?」 「你還算是個知識分子,真是白讀書了,鹽還能從天上掉下來?」鄉長說。 「可是馬占軍這人實在太黑心了。」 「你要是還不去給川立看病,我就開除你,你這輩子就別想掛聽診器、穿白大褂了!」鄉長直了直腰,轉身離開了。 「你為什麼要找我一起來?」我問。 「我一個人出來,大夥兒肯定明白我是來勸醫生的,不會讓我出來。」鄉長說, 「跟你一起出來,他們就往別處想了。」 「你兒子真不錯,到底是讀過書的人,那麼通情達理。」我說,「換作一般人,也許要替母親報仇去了。」 鄉長停下腳步,他目光猶豫地看了我一眼,說:「你以為他知道真相後真老實了?他下午就偷著在倉房裡裹汽油彈,想出完殯就去放火燒馬家的房子!」 我大吃一驚,許久不知該說什麼。鄉長說:「這小子還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呢。」 「那你怎麼對付他?」 「我當然是不會讓他去做蠢事的。」 「難道你就真的不恨馬家?」 「我這一輩子最不喜歡聽『恨』這個字……」他又一次停下腳步,忽然輕聲問我,「你什麼時候離開白銀那?」 「明天。」我說,「送完卡佳我就走。」 「白銀那好嗎?」他又問。 我的淚水不知怎麼的忽然奪眶而出。我哽咽著說:「我忘不掉白銀那。」 真的,我忘不掉白銀那。又是深夜了,陳父仍然在木板床上輾轉反側,他為不能送卡佳一程而唏噓不已,晚飯時他只是象徵性地喝了點粥。陳林慶因為多日忙碌,明天還要起大早上山為卡佳打墓子,所以早早就睡下了。他的鼾聲時隱時現。陳林月也熟睡著,她的睫毛在燈影中顯得尤為濃郁,左手不由自主地彎曲著,仿佛要為誰送上一盞油燈。 我是多麼想在離開白銀那的最後一夜出去走走啊。這裡的人們開始播種了,牲畜的毛色泛出生機恢復的油光,腐爛的魚腥氣正被山上日益膨脹的松香氣取代。聽說夏季時人們愛到江邊洗衣服,還喜歡將飯桌支到院子裡吃飯,雞和狗就溫存地在一旁等候殘羹剩飯。晚霞過後蚊群將起時,家家會點燃艾草。知道的是趕蚊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晚霞落到了誰家的院子裡了呢。 可是我累了,再也沒有力氣到屋外的草場去走走。也不知院外的月光在親昵誰的肌膚。 卡佳的葬禮結束了。我已經身不由己地坐上了離開白銀那的長途汽車。在離開的那一瞬間我的雙眼潮濕了。陳林月拉著我的手,說:「古老師,明年跑冰排時再來白銀那,行嗎?」 卡佳的葬禮很隆重。一大早人們就紛紛湧到了鄉長家。果然她住的是屬自己的一口美觀大方的棺材。她在入殮時人們都湧到她身邊最後望她一眼,她眉心上的那顆痣被陽光照得泛出鑽石般的光澤。也就是在那個時刻,外鄉的魚販子來了。人們因為他們的遲來而態度冷漠,他們卻聲稱曾在城裡見到過馬家夫妻來上鹽,他們向馬家人打聽白銀那是否有鮮魚,馬占軍說:「白銀那現在還沒來漁汛,不過老輩人說再過一個禮拜會有魚的。你們晚點再去吧!」 於是人們對馬家人已經克制下去的憤怒複又燃燒起來。當鄉長的兒子摔過喪盆,扛起靈幡在棺材前面準備送他母親上路的時候,馬占軍夫婦突然出現了。空氣驟然變得沉悶起來。他們手中各自提著一串紙疊的魚,看來是來祭奠卡佳的。 「你們來幹什麼?」鄉長的兒子走到他們面前。 「我們來送送卡佳。」馬占軍說這話時哆哆嗦嗦的,他手中提著的紙魚也隨之哆嗦不已。 已經明顯消瘦了許多的鄉長這時忽然走到人群中央,他清了清嗓子,突然大聲說:「我要在卡佳上路前說上幾句話,也算送送卡佳吧。大家都知道她是怎麼死的,開始時我也想給她報仇。」他面向兒子說,「你的舉動我也看出來了,你裹了汽油彈,可是你媽媽最不喜歡在別人認錯後還怪罪人家,我也是一樣。昨天早晨我們已經沒花一分錢就得到了鹽,掐斷的電話線也被接了起來,所以我把話說在頭裡,任何人也不能再對馬家人採取報復行動。」他再一次針對兒子說,「尤其是你,你媽媽向來是與人為善的。」鄉長用手搓了一把臉說,「馬占軍夫婦是來送卡佳的,就讓他們跟我們去墓地吧。他們也是咱白銀那的人,我相信他們以後會變的——」 馬占軍夫婦不由得號啕大哭。大家也隨之哭起來,我也流淚了。當葬禮主持讓靈柩高起,卡佳將永遠離開她生活了多年的家時,連外地的魚販子也跟著落淚了。我們一行人慢慢地送卡佳來到山上,將她送入泥土。山上綠樹蔽天,小鳥因為受了驚擾而盤桓著在樹梢鳴叫。我很想在葬禮結束後去黑龍江畔再坐上一刻,可是路過白銀那的長途車已經在召喚我上路了。 我打開地圖,圖上仍然找不到白銀那。也許真是由於它太小太小,地名又太美太美,它才逐漸地像一條魚一樣在地圖上消失了。不過我卻清楚地記得在十八站的客棧裡向店主打聽白銀那時他說過的話:「白銀那離這兒不遠了,每天都有一班長途車路過那裡。你去吃那裡的開江魚吧,那裡的牙各答酒美極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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