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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我理解了鄉長,葬禮主持也不再爭執了,連忙去請木匠來打棺材。我很想陪鄉長多說幾句話,可一想到是在卡佳的靈前,便收斂了這想法。更何況出出進進鄉長家的人都把目光放在我身上,驚異於一個異鄉女子竟然前來參加葬禮。

  我同女人們一起擇萊做飯,但她們並不和我說話。縫壽衣的女人每逢抬頭用針抿一下鬢角直直腰的時候都要諱莫如深地望我一眼。我並不計較,依然忙活。到了黃昏,陳林月下班也來了,她說校長准她兩天假,讓她來幫助料理料理,我們一起在鄉長家吃了頓豆腐喪飯,然後告別鄉長回家。離開時靈前的長明燈已經點了起來,一束插在五穀米中的香也氤氳地暗燃著,釋放出乾燥的濃香氣。

  陳家的火炕依然被燒得滾燙。卡佳的死訊使陳守仁咳嗽不止,他甚至連晚飯也沒有吃,連連埋怨卡佳是個糊塗蟲,分不清主次,為了魚而喪了命。之後又追根溯源地罵馬家的人,說是天明時要爬著去啐他一臉唾沫。然後又罵老獵人王丙林,嫌他發現熊時沒有及時殺死它,讓它有了禍害人的機會。「人打熊犯法,熊傷人就不犯法了?熊怎麼就那麼自由?怎麼不給熊編個紀律?」說得陳林月的哥哥連忙跑到屋外偷著笑。

  被淡堿水鹵過的魚泛著生石灰一樣的顏色。魚雖沒有幹透,但已經感覺出了它的硬度,難怪陳林慶把它們比喻成乾柴棒子呢。最後的那批鮮魚難逃厄運,已經被陳家深埋在花圃下,用作花肥了。想必今年的花朵會分外妖嬈吧。

  魚仍然佔據著人休息的位置,陳家父子只能繼續屈居地鋪。未著油漆的土炕上的魚果然幹得快,陳守仁免不了又要嘮叨兒子的炕面是華而不實的,說窮人家不該有著油漆的炕面,並稱那面炕是小姐的身子丫環的命,就差說那炕是敗家子了。弄得心情沉鬱的我們很想為他的牢騷而笑幾聲,可心裡的辛酸還是占了上風,笑不起來。

  天黑了,空氣太涼了。家禽們安然地守著自己的領地,打盹兒休息。我站在院子裡,朝鄉長家張望著,晚風中傳來刨棺木的聲音。靈棚燈火通明的,在夜裡像枝盛開的馬蹄蓮花。我很想到江畔去走走,看看夜裡的江面上泊著些什麼,也許會不期與卡佳幽藍的靈魂相遇呢。

  正要和陳林月攜手而出的時候,馬川立的母親哭喪著臉來了。陳林月見到她便沒有好氣地問:「你到我家來幹什麼?」那女人什麼也沒說,一行眼淚先下來了。陳林月便壓低聲音說:「你別往屋子裡走了,要是讓我爸看見你,不把你罵個狗血淋頭才怪!」

  「你勸勸川立吧,今晚他還不想回屋。」她可憐巴巴地說。

  「他不回屋跟我有什麼關係?」陳林月說完,又追問著,「你說他今晚還不想回屋,那他昨晚也沒回屋,他去哪裡了?」

  「他和我們慪氣,嫌我們把鹽價吊高了。他蹲在園子的豆角架下,都幾十個小時了,人還淋了雨,水米未沾的,我真怕他這樣下去會沒命了。」

  「好啊——」陳林月氣惱地說,「這樣下去,埋完卡佳,就該你兒子了。都是為了鹽,咱白銀那一下子就出名了。」

  那女人的淚水越發抑制不住了,仿佛她的兒子已經死去了。她連連拱著手對陳林月說:「卡佳的死訊一傳來,川立他爸爸就不再和我說一句話,只是把小黑板上的鹽價落下來了。現在他爺倆一個屋裡一個屋外地發愣怔,你好歹幫我一回,說說川立吧。他有一回發高燒時一直喊著你的名字,不然我是不敢涎著老臉來求你的。」

  陳林月目光遲疑地看了我一眼,我沖她點點頭。她說:「你先回去吧,一會兒我就來。」

  我和陳林月隨後來到了馬家。鵝圈裡的鵝首先嘎嘎嘎地叫起來,一片騷亂,接著一條才斷奶不久的小狗虛張聲勢地汪汪了兩聲。這是條毫無戰鬥力的狗,它一邊叫著一邊後退,顯得比它的主人要懦弱得多。陳林月撇下我獨自走進菜園,走到豆角架前時喊了一聲:「川立——」

  我沒有聽到馬川立的回答。

  「你這是何苦呢?」陳林月的聲音帶著一股哭腔,「快出來吧,你爸爸把鹽價已經落了下來。」

  「可是魚都爛了,卡佳也死了,鹽還有什麼用呢?」馬川立終於聲音嘶啞地說話了。

  「這麼說你也想跟著魚和卡佳去死?」陳林月說。

  馬川立這才從豆角架下出來。他搖搖晃晃地撲在陳林月的身上,說:「我剛才一直聽著鋸聲和斧聲,他們要給卡佳打一口木頭棺材。要是現在還跑冰排多好,就讓卡佳睡在冰棺材裡,隨著江水漂啊漂,她是那麼喜歡這條江,也許早晨時小魚們還會給她梳頭……」

  「你發高燒了,快回屋歇歇吧。」陳林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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