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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鄉長撇開眾人朝馬家食雜店走去時心中忐忑不安。馬占軍若是把他平白無故要他們家酒的事一抖摟出來,卡佳會為此而瞧不起他的。他每回揣著酒回家,都說是買的,卡佳又不瞭解現在的酒價,以為鄉長的那些錢喝酒綽綽有餘,因為這個女人一向以為酒永遠跟水一樣廉價,因為它是讓人喝的東西。在她心底,外面的酒都不如她自釀的牙各答酒甘醇可人,所以認定店裡賣的酒全都是人老珠黃的貨色,值不上塊八角。若是告訴她稍稍好一點的瓶裝酒的價錢都在十幾元以上,她一定會哈哈大笑的。也許是由於馬占軍當年拒絕參加他們婚禮的小氣勁惹惱了卡佳,那以後的日月她與馬家疏於來往,買柴米油鹽的事都由鄉長代勞。有幾次她聽見白銀那的女人議論馬家開的店價格不公,就對鄉長發牢騷說:「他家仗著什麼?膽兒可真肥呀,要煞煞他的威風,別以為老虎的屁股長在了他身上。」

  幾十年的日子過下來,鄉長已經習慣于當個和事佬了。他做官的訣竅就是糊塗度日,忍辱負重,並認定如此便能天下太平。

  鄉長走到馬家時灰濛濛的天色已經轉換成銀白色,雨也小得多了,細若遊絲,完完全全像是在下霧了。馬家的屋子亮著燈,馬家夫婦大概也是徹夜未眠,眼眶烏青,面上的疲憊之色格外明顯。

  「卡佳來過嗎?」

  馬家夫婦困惑地搖搖頭。

  「卡佳不見了。」鄉長覺得心涼了半截。

  「你知道她從來不上這裡來的。」馬占軍說,「她能去哪裡?」

  「她愛魚愛得要瘋了,白銀那的人愛魚都愛得要瘋了。」鄉長激動地說,「卡佳要去哪裡肯定是為了魚,不然她是不會一大早就離開家的。她還生了爐子。」

  「大家寧肯讓魚爛了也不來買鹽,這是為什麼呢?」馬占軍頗為悲傷地說, 「連我兒子川立也反對我,昨晚他一夜都不進家,現在還呆在雨裡,他是想活活折磨死我們。」

  「川立在哪裡?」鄉長問。

  「就在園子的豆角架下坐著,淋了一夜的雨,他一夜都不進家,我和他媽差點給他跪下了,他就是不進來。」

  「那你們怎麼還不落下鹽價?」鄉長說,「川立可是你們的獨苗。」

  「我不相信他不吃不喝還能再坐上一夜。」馬占軍咬著牙說,「他強,我比他還強,我不信他不要命了!」

  馬家媳婦忽然哭了:「算了,這鹽價還是落下來吧。」

  「女人見識!」馬占軍喝斥了她一聲,「你忘了當年向人求爺爺告奶奶借錢治病的那滋味了?我忘不掉!」

  「那你就記著,帶到棺材裡去吧。」鄉長回敬了一句,走出門來看了看在豆角架下坐著的馬川立,他面色寡白寡白的,雙目無光,像是個癡呆。鄉長本想規勸他幾句,但一想到卡佳,雙腳還是邁出馬家的門檻了。

  鄉長走在白銀那被魚腥氣籠罩的小巷裡,每見到一個人都要問一聲:「見到卡佳了嗎?」而別人的回答總是說:「還沒來魚販子?馬家的鹽價落沒落呀?」

  當他走到小學校門口時正碰見踱著方步背手散步的校長,他一見鄉長就苦不堪言地說:「為著那點魚,老婆把我罵了個通宵,今早起來時沒醃上的魚都有味兒了,看來今天我連早飯都混不上了。你也真是蠢,漁汛結束的當夜請來幾個魚販子不就好了嗎?」

  「電話線斷了,我又不能插上翅膀飛到城裡去;原想讓每天一次路過咱這兒的長途車給捎個信出去,誰知道這幾天連車也停了呢!一定是下雨天養路段的人怕毀了路不讓通行了,唉。」鄉長長歎一聲說,「卡佳都不見了。」

  「這麼大的人怎麼能丟?」校長說,「上哪家串門去了吧?」

  「她哪兒還有串門的心思?」鄉長說,「又沒去弄鹽,難道她發了瘋走著進城了?」

  「她可沒你那麼傻,徒步進城,等她走到城裡時魚早就爛成了蒼蠅。」

  他們正說著話時王丙林老漢扛著杆獵槍從山上下來了。他的褲腳被露水給打濕了,手上提著只花翎毛的野雞。校長說:「這樣的鬼天氣還能打到野雞,你老的眼力和運氣都不壞呀。」

  王丙林「咳」了一聲說:「倒是碰見了大東西,沒敢打,咱怕犯了法去坐牢。」

  「就是這個野雞現在都不能打。」鄉長拍了拍後腦勺說,「這是國家幾級保護動物了?反正是受到保護的,你們小打小鬧打這個我就當沒看見,自己吃行,可別拿出去賣,一張揚出去對咱白銀那可不好。」

  「碰見什麼大東西了?」校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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