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一去永不回 >  上一頁    下一頁


  年輕人有張棱角分明的臉,頭髮濃黑,神態不慌不忙,光明磊落。她堅信沒有這麼英俊和藹的壞蛋。壞蛋不管五官多麼端正,眼睛總是邪的,臉上總有狠瑣的表情。

  我就是修管道的。——她還不至於這麼傻,誰淩晨兩點多鐘修管道?那麼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關鍵還在於他好像早就認識她。他輕聲細語對她說:乖乖睡覺好嗎?

  溫泉心煩意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哪?她六神無主地諦聽著窗外的一切動靜,一切都沒什麼異常。

  父親起床了。他去了廁所。然後是母親起床上廁所。父母親在嘀咕什麼,准是為昨晚的事。家裡發生任何一件事他們都會議論好幾天,過一段又會翻出來議論,這個家的帳本一定老厚老厚。

  溫泉站在鏡前梳理她的長髮,心中有說不出的失望,她已經去陽臺上看過,沒有年輕人留下的任何痕跡。

  突然,外面嘈雜起來。住在對門的鋼研所副所長林克大聲叫道:「老溫!溫功達!嘿!老溫!」

  林克的妻子老姚則用失常的聲音喊:「來人啊!」

  溫泉丟開梳子就沖了出去。

  林克家門前已站滿了人,林克家被盜了。溫泉靠著自家的門冷眼觀看著,心中氣憤之極。他騙了她!

  這起盜竊案很具滑稽的意味。盜賊只偷走了一隻袖珍收錄機。這是林克的獨生子林壯用來學外語的。林壯和溫泉高中同班,他考取了湖北大學外語系。他每星期六下午回家,過一個星期日,星期一清早上學校。收錄機是他隨身攜帶的物品。偷走收錄機並不有趣,有趣的是盜賊反鎖了門並帶走了鑰匙。林家對於打不開房門比對盜走收錄機似乎更恐懼。大家又怕撞壞了門,於是叫來一個鎖匠,鎖匠聲稱這種四保險鎖相當難開,要了十元錢工錢。結果他用了不到一分鐘就撬開了鎖。老姚披頭散髮從房裡沖出來,扔給鎖匠十元錢,罵道:「趁火打劫!騙子!」

  房裡很整齊,沒有動抽屜什麼的,幾隻凳子是故意放倒以造成混亂局面的。在林壯房間雪白的牆上,有個用炭棒畫的巴掌大的字母:Z。大家紛紛猜測這個「Z」是什麼意思。有個十來歲的小男孩說:「佐羅做了好事之後就在壞人那裡劃一個Z。」哄笑聲把這件盜竊案越發烘托得像樁惡作劇。

  保衛科的人是在上班之後趕來的,警察也先後到了。溫泉始終站在外面看著這一切。溫功達夫婦好幾次叫她回家她不回家。張懷雅氣得沒吃早點,一直坐在客廳,等待女兒回家和她認真談談女孩子的修養問題。

  警察詢問林壯的時候,林壯臉色不好,垂頭喪氣。

  「你有仇人嗎?」

  「沒有。」

  「你能描述一下收錄機嗎?」

  「我的收錄機是從日本帶回來的,用了不到半年。它很好。市場上賣八百多塊錢。」

  「你有仇人或類似的反感你的人嗎?」

  「我說過沒有。」

  林壯抱住頭,不願再說話。溫泉想:林壯才像個小偷呢。

  林克告訴警察:「我們這院子裡的小孩都很有教養。這種案件純粹是小流氓製造社會混亂。」

  警察到溫家來作了一下調查。溫泉心虛得要命,生怕警察問她什麼。結果警察只詢問了溫功達。溫功達說:「我愛人昨晚頭疼,我們電視都沒開,很早就就寢了。一家三口是聽到對面叫聲才出門的。在這之前,我們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張懷雅等警察一走就叫過了女兒。溫泉坐在母親身邊,低著頭一動不動。張懷雅談了半個多小時一個高雅女孩應有的舉止風度然後要女兒給她倒杯水來,溫泉無動於衷。

  「溫泉!」

  溫泉一驚,抬起頭,一臉遙遠的夢幻色彩。

  「你病了?」

  溫泉躲開母親審慎的目光。說:「我沒病。」

  4

  像一顆小石子咚地掉進水裡,林家的被盜事件在院子裡蕩起了一圈圈漣漪之後慢慢被人遺忘了。日出日落,上班下班,吃飯睡覺看電視。生活一如既往。溫泉還是早上到醫院食堂買早點。平常做三個人飯菜,星期六做六個人飯菜。但她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一連三個多月,溫泉夜夜起床溜到陽臺去。她始終不相信事情就會這麼不了了之。她常常懷著十分矛盾的心情等在樓梯口問林壯收錄機追到沒有?

  林壯在不久之後就恢復了氣宇軒昂的神氣。他對溫泉

  說:「你以為凡事都會有結果嗎?不。哦,非常感謝你的關心。」

  在說後半句話的時候,林壯盯著她,眼睛像貓一樣發亮。溫泉以後就不好再問林壯了。

  懷著秘密過日子,日子就顯得很漫長。可偏偏溫泉的時間那麼多。在吃了午飯之後到下午做飯之前有六個小時,六個小時呆在一間無人的房子裡,她不可能不亂想一氣。為了抑制自己的幻想,溫泉買了許多流行歌曲磁帶。這些磁帶多數是訴說愛的煩惱,溫泉在歌聲中不斷看到年輕人英俊和藹的面孔。難道她愛上了那個小偷?荒唐!她想找到他是因為他欺騙了她,我就是修管道的。

  張懷雅發現了女兒的恍惚。她多次跟蹤女兒,還偷偷觀察了女兒的月經週期。事實證明溫泉是個純潔正派的姑娘。她和丈夫研究得出結論:這是待業的惡果。長期在家關著,待業幽閉症。

  張懷雅對女兒說:「你太悶了可以適當找同學玩玩嘛。」

  「找誰呢?」溫泉反問。值得她找的只有那麼三四個,而這幾個全考上了大學。不過她仍然對母親的放寬政策給予了應有的感謝:「謝謝媽媽了。」

  張懷雅點頭微笑,心裡再一次說:我的女兒決不當工人,瞧她多懂禮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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