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一去永不回 >  上一頁    下一頁


  母親說:「爾紅,我以為你到我們家幾年會有一點教養的。你真讓人失望。」

  爾紅僵坐在那兒,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抽動著五官。

  「我怎麼沒教養了!」爾紅帶著哭聲的嚷嚷把大家嚇了一跳,在這個家裡出現這麼凶的嚷聲是史無前例的。溫暖喝斥道:「住口!」

  爾紅掀開椅子,索性大叫大嚷起來。「我受夠了!」她火山噴發一般:「這個家不讓這樣不讓那樣,哪來那麼多臭規矩!溫暖你少來,我給你生了兒子你還要怎麼的?我是為你妹妹著想,我錯在哪裡?」

  母親指著爾紅直哆嗦,說不出話來隻一個勁流淚。父親過來攙扶母親時碰了飯桌。一隻盤子摔到地上破碎了,碎片砸了溫鑫的腳,他捂著腳哇哇大哭。溫暖沒法再保持他的溫文爾雅,左竄右跳地搶救著,像個救火警察。

  只有溫泉安之若素。這個星期六的晚餐一點不令人生厭,她覺得。真好。真是生動。沒用瀉藥就人仰馬翻了。

  2

  晚上,在父母安寢之後,溫泉關上自己小房間的門寫了一篇日記。夜深人靜,小房間拉上窗簾,只燃一盞小檯燈,世界變得微小而安全。溫泉寫道:

  爾紅真他媽可愛,建議我去特區。我敢說她是有口無心說的,可我們家幾個人全都想到了妓女,肯定是想到了妓女,他們的表情很清楚,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污辱。可漂亮對女人對男人都很重要這是客觀事實。可笑我媽裝得像天真未鑿的少女,哦,我的父母。現在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了,到處在改革開放,他們不知停留在哪個時代。

  我真後悔讀書時沒有用功,如果考上大學我不就飛出這個家了?無邊無際的待業真叫人受不了。十八歲的姑娘了卻只能穿媽媽做的棉綢連衣裙,還不許戴花邊海綿乳罩,你已經成人了,可他們都把你當孩子。人人都可以說你,你卻沒力量沒勇氣反抗,因為你沒有職業和經濟收入。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

  我天天盼望這個世界有所變化,哪怕戰爭,瘟疫,車禍,地震。只要不讓我幹護士,我憎恨媽媽的職業,害怕鮮血;讓我幹什麼都成,甚至當妓女。儘管我沒談過戀愛,我對普通男人不感興趣;儘管我討厭下流的東西,但我可以幹好某種職業。只要能離開這個家,讓我成為一個獨立的人,我萬死不辭。

  寫完後,溫泉暢快地扔掉筆,往她的床上一倒,目光就穿過天花板飛向了廣闊的天空。

  一覺醒來,已是淩晨兩點。溫泉從日記本上撕下了這頁日記。在月光下,溫泉又讀了一遍。然後一條條一縷縷撕碎了。溫泉有日記本,但本上沒有一頁日記,有的只是撕去了頁碼的厚厚的毛邊。她沒有地方藏日記本。這不是她的家。不論她多麼精心藏匿,她父母都會嗅出來,會偷看。母親要是看見自己整潔規矩的女兒寫這麼野的日記,准會氣瘋。

  溫泉把日記碎片包在一方手帕裡,打著赤腳悄悄過客廳來到陽臺上。她抖開手帕,碎片在夜空中飛散開去。當太陽初升的時候,清潔工人將掃走馬路上的紙屑。即使掃得不那麼徹底,父母上班時踩到了某一片,他們也決不會想到那是女兒洩露內心機密的日記。

  溫泉靜靜立在陽臺上,無聲地流著她青春躁動的淚。

  事情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這一天是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五號,星期天淩晨,溫家剛剛度過一個動亂的星期六。所以溫泉將永遠記得這個星期六晚餐到星期日淩晨所發生的一切。她的命運在這一天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3

  這次行動是事先策劃好的。這片街區的待業青年管這次行動叫新Z行動。當然只限於幾個核心人物知道。溫泉也是待業青年,事先就沒聞一點風聲。紮成一幫共度寂寞歲月的待業青年給孤傲清高的溫泉取了個綽號叫「中學生」。因為溫泉的打扮完全和中學生一模一樣。

  行動策劃于密室時,他們研究過溫泉。瞭解溫泉的人

  認為她不會有任何危害性。「淩晨兩點多,那個媽媽的乖女兒早洗得乾乾淨淨在她散發著香水味的床上睡著了。」他們說。有個男孩子興猶未盡地補充一句,「一定還穿著潔白的睡衣和三角褲叉」。

  「得了孩子們。」李志祥制止了男孩子們。這種過嘴巴癮的把戲使他不耐煩。策劃就是策劃。他是他們請來的「殺手」,他要有萬無一失的把握。至於溫泉,他已經猜測到是哪個姑娘。他每天早上上班從那幢七層樓下面經過,經常看見一個樸素的神情安詳的女孩手捧不銹鋼飯鍋穿過馬路去醫院食堂買早點。她的飯鍋總是擦得鋥亮,別人都搶道走,而她則讓著自行車。如果能遇上溫泉,他私下認為不一定就是壞事。

  一切如期進行。這夜月色也很好。李志祥喜歡好月色,免得他開燈。

  淩晨兩點,一支吸管貼著地皮從門縫伸進四樓二號吹進去了許多煙。兩點半,李志祥從七樓的頂樓陽臺順著下水管道下滑。當他滑到四樓時,他和溫泉同時發現了對方。

  溫泉先說的話。她只是略微吃驚,但並不害怕。

  她說:「當心。三樓的管道斷了。」

  李志祥忍不住笑了。他是第一次遇上不大驚小怪的女孩,他很親切地說:「我就是修管道的。請你進屋去,乖乖睡覺,好嗎?」

  溫泉點點頭,進去了。

  溫泉沒有睡,但她不敢再上陽臺。她坐在床上,雙手抱膝,心口怦怦亂跳,臉像喝醉一樣酡紅。她幾次懷疑自己是在做夢,用手掐大腿卻分明感覺得到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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