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雲破處 >  上一頁    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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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怕發生天大的事情,事件中的有些過程還是可以忽略不計的。我們的現實生活限制了我們,它使許多重大事件中的情節似曾相識。比如金祥收到的請柬,其實就是一份現在在四十歲左右的人群裡頭嗡嗡亂飛的那種請柬:校友聚會,戰友聚會,插友聚會,中學乃至小學同學聚會。

  不知是開始進入懷舊的年紀了還是想開始新一輪的感情追求,抑或是受了流行歌曲和泡沫文化生活的影響。總之我們在各種檔次的飯店酒樓裡,隨便就可以見到這樣一些中年人或准中年人的聚會。他們貧富不均,形態差異很大。有的挺胸腆肚,穿著本市服裝公司精心縫製的全毛西服,潔白的襯衣,打著圖案莊重的領帶,和藹可親,與每一個人頷首握手,後面有司機跟著拿文件包,這是當了官的。有的一身名牌服裝,面如奶油,頭髮絲毫不亂,指間戴一枚或多枚鑲鑽金戒,手提電話放在餐桌上,淩志或卡迪拉克小轎車泊在飯店停車場,是自己開車來的;他們的一雙眼睛肆無忌憚地到處流動,過分熱情地與人寒暄,這是當了大小老闆或做著大小總經理的。更多的人是穿著出自大眾商場的服裝,價格大約在一百五十與四百五十之間;這些人在家裡精心地刮過鬍子修過了面,但是臉色還是薑黃的,兩鬢夾了白髮,深刻的皺紋暗示著日常生活瑣碎的磨難,這便是那些平頭百姓了。只有少數人是異端,坐在暗處,衣著不整但卻繃緊著一股精神,猛抽煙,把虎落平陽的乖戾表情掩隱在香煙的霧霜之中,一心要等人家首先認出他來。這樣一些人多半是早年學習成績比較好後來卻一直鬱鬱不得志的工人,普通職員,一般教師,文學寫作愛好者,文學評論愛好者或者也可以說是作家,反正現在的作家又不值錢可以隨便自封。諸如此類,等等吧。

  但凡女性,基本都化了妝,為此次聚會穿出了最漂亮的衣裙,露出了學生時代的純潔笑容。只是這笑容業已不是那笑容,再真摯也不免有老婦賣俏之嫌。可憐女人終歸是不敵歲月的,不過如今的許多女人明知敵不過歲月也還是要敵一敵的,花衣服金首飾紅胭脂還是要試一試的。總之現在是人膽量都大了一圈。

  這種聚會整個陷落在驚喜,慌亂,嘈雜,憶舊,感慨萬千,憤世嫉俗,不知輕重的氣氛之中。大家拉拉扯扯地輪流唱著卡拉OK,歌曲的曲目中,《同桌的你》是必定要唱的:誰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誰看了你的日記?誰把你的長髮盤起?誰為你做了嫁衣?《牽掛你的人是我》也是基本要唱的:忘不了你的人是我,看不夠你的人是我,體貼你的入關心你的人,是我是我還是我。聚會的保留歌曲是五六十年代風靡中國的一批前蘇聯歌曲:《紅蕩花兒開》、《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車》、《喀秋莎》等等。最後是《友誼地久天長》。大家把這些歌一唱一聽,揉揉搓搓不知道湧出了多少酸甜苦辣的感情。是同桌不是同桌,是朋友不是朋友,是同道不是同道,全都心心相印無話不談了。

  在收到大紅燙金請柬的第二天晚上,金祥攜曾善美去參加的就是這麼一個大型聚會。這個聚會與其他的稍有不同,請柬上有一行添加上去的鉛筆字:你如果不怕老婆知道你過去流鼻涕的醜態或者你不怕同學看見你老婆的醜模樣,你就可以帶老婆。金祥就是看了這句話才噴出笑來的。他當然是敢帶老婆去的。

  曾善美參加了丈夫金祥那幫老同學的聚會。聚會上曾善美不想出風頭但是形勢由不得她,她還是風頭十足。她因為沒有生育過所以還是一副姑娘的好身材。加上她白衣黑褲素著一張光滑的臉,活生生被一群花花綠綠的黃臉婆給襯托了出來,好像她才是歌曲裡所唱的那個同桌的你。大家都樂意請她跳舞,樂意陪她坐在幽暗的火車座裡喝咖啡聊天。在這個晚上,最得意的是金祥。他看都不看曾善美一眼,整個把她讓給公眾,充分地表現著自己的慷慨大方。

  聚會照例結束得不是太晚,大家都是拖家帶口的人。晚上十點半鐘,曾善美從一個角落走出來,微笑著走向金祥,挽起了他的手臂。大家鼓掌。曾善美羞紅了臉。美滿的夫婦告辭大家鑽進出租車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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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個聚會上,曾善美都與誰談了話,是些什麼人,出於什麼動機,告訴了曾善美關於金祥的一些什麼事?這些都是我們可以忽略不計的。曾善美到底瞭解了多少情況,她根據什麼相信了她素不相識的人,我們也不得而知。這種聚會嘛,中年人最後的瘋狂,發生許多意外是可以理解的。

  我們不必去細究真實的生活。真實的生活就是這樣,既用大同小異的情節使我們厭煩又用神秘莫測的細節使我們顯得無知。總之,金祥曾善美夫婦從愉快的聚會上回到家裡之後,曾善美沒有首先去洗澡,這是異常的。曾善美讓金祥先去洗澡,自己倒在沙發上,皮鞋也不脫。與曾善美在這個四十五平方米的空間裡共同生活了十五年的金祥立刻嗅到了空氣裡的不安。他進了衛生間又趕緊退出來,向沙發那邊伸著脖子,間:「怎麼了?」

  曾善美沒有反應。

  不安的空氣在金祥的感覺中膨脹著。他躡手躡腳地貓行過來,為曾善美脫掉皮鞋。曾善美沒有拒絕。她仍然閉著眼睛,仍然沒有任何表情,全身鬆弛,任其擺佈。金祥自己作出了解釋,說:「累了。是很累。躺一下再說吧。我先去洗了。」

  衛生間的水龍頭嘩嘩一響,客廳裡沙發上曾善美的眼簾就顫抖起來。薄嫩眼簾的劇烈顫抖和小草般的睫毛在空中無助的哆嗦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是情感到達極致的證明。尤其是曾善美還強忍了從聚會結束到金祥進衛生間這麼久的一段時間。毫無疑問,此時此刻的曾善美整個身心都被某種無比強烈的情緒漲滿,脹得皮膚發痛。緊接著,洶湧的淚水決堤而出,就跟洪水溢出長江一樣,無聲無息地淹沒了女人的臉龐。這是驚心動魄的一刻,是女人密不示人的一刻,這種淚水的意義絕對不再是所謂的哭。

  可以肯定的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發生了。

  淚水一泄之後,曾善美皮膚的脹痛消失了。她用自己手包裡頭的面中紙把淚水處理得不留一點痕跡。這時的曾善美睜開了眼睛,她眼睛的外形沒有改變,但由她眸子深處射出來的光芒其鋒線異常地詭異複雜,已經不再是從前的光芒。這個女人在這個晚上的五個小時裡已經完成了某種徹底的變化。

  金祥洗完澡出來,發現曾善美已經上了床。她不僅換好了睡衣睡褲,而且好像早就睡著了,床頭櫃上也沒有她十五年裡每天晚上臨睡之前都要看幾頁的書,金祥輕輕地摸了摸曾善美的額頭,她的體溫並不高。曾善美的一反常態使金祥有點惶惶不安。他去陽臺上對著夜空抽了一支煙。據他的經驗,如果發生了與他有關的事情,曾善美是絕對不會讓這事情過夜的。那麼大概是她自己的事了。遇到了她的同桌的他?想到這裡,金祥戲謔地笑了。他在陽臺的瓷磚上碾滅煙頭,回房間睡覺。

  當然事情並沒有就此為止,恰恰相反,帷幕在緩緩地悄悄地拉開。控制這帷幕的是曾善美的手。她希望一切都在日常生活的水平面之下進行。對自己生命本能的保護使曾善美變得格外智慧格外冷靜和格外敏銳。

  在聚會的翌日清早,曾善美與往常一樣按時起床。梳洗之後,也與往常一樣拿了一隻不銹鋼的飯盒,下樓去食堂為他們夫婦買早點。下樓的時候,曾善美遇上了她經常遇上的鄰居及其孩子,他們打招呼,互相問候早上好,曾善美照例逗了逗孩子。在食堂,曾善美依舊滿面春風。

  兩口子相對吃早點的時候,金祥對昨晚的異常情況提出了疑問。曾善美平靜地告訴他:「沒有什麼,就是太累了。」

  早晨熟悉而溫暖的家庭環境使金祥很容易地相信了曾善美,昨晚的不安基本消散。在兩人分頭上班之前,金祥還與曾善美開了一個玩笑,說:「我還以為你遇上了一個同桌的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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