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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始一切都是舒緩的,平和的,寧靜的,一如既往的。他們的生活和為人就像正午的陽光照耀下的一片綠葉,通體透明,脈絡清晰,色澤柔和又可愛。不像有些人,生來就是模模糊糊的,到處留下的都是語焉不詳的人生片斷,把他周圍的人,把生活與歷史都攪得似是而非。金祥和曾善美是陽光下的綠葉,全鋼鐵設計院的人都相信這一點。他們相信在他們的眼睛裡,這片綠葉就連毛細血管都是纖毫畢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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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這是一句不容易過時的話,因為它其中所包含的褒獎之義使絕大多數人無法謝絕。這句話在這所鋼鐵設計院一直流行著。

  在雪亮的群眾眼睛裡的金祥和曾善美的現實生活是這樣的:十八年前,畢業於北京鋼鐵學院的工農兵大學生金祥被分配到這所鋼鐵設計院工作。該院隸屬冶金部,院址位於武漢市,離金祥的家鄉只有五個多小時的汽車路程。金祥是湖北省紅安縣覓兒寺鄉覓兒寺村人,世代農民,回鄉知青,曾任大隊民兵排長,結過娃娃親,有了文化之後就退了親。

  其父苦大仇深,參加過中共黨史上著名的黃麻起義,打過土豪劣紳,是由後來的國家副主席董必武的手下親自發展的中共黨員。在金祥剛參加工作的一九七九年,設計院請他的父親來院裡給大家作過關於中共革命鬥爭史的報告。據他父親說,在國民黨反動派對紅安進行的一次次圍剿中,他的四個兄弟都慘遭殺害。他自己之所以倖免於難,就是太愛喝酒了。每次都是先自醉倒路邊,國民黨反動派就以為他已經是死人一個。當然,他也正是由於這個毛病,才一輩子在農村種田,沒有做成大官。不然,當個將軍是沒有問題的。

  金祥的父親把大家逗樂了。但是老農民掰起指頭認真地告訴台下的知識分子們:「同志們你們不要笑,當個將軍不是說大話。我們小小的紅安縣,犧牲的就有十萬多人,團級以上革命烈士有五百多人,建國後還活著的老紅軍有六百多人;出了國家副主席董必武、國家主席李先念,還出過兩個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四個國務院副總理,十個正副部長,大軍區的正副司令員和正副政治委員有二十九個,兵團級幹部二十四個,省軍級幹部一百三十多個;授軍銜的時候,同志們啊,我們上將六人,中將十二人,少將四十五人。同志們,我要是少喝酒多殺人,當個將軍有什麼稀奇呢?」

  設計院幾乎人人都知道金祥父親的故事。它成了流傳至今的生活段子之一。段子就是以幽默見長的精短笑話,有葷的素的和政治的之分。國家有國家的段子,政黨有政黨的段子,個人也有個人的段子。段子是民間文學,源遠流長地潤滑著歷史。金祥父親的光榮史以段子的形式公開流傳,對金祥來說是一件不太嚴肅的事情,但是金祥從來不惱,他是一個隨和的人。

  金祥在大學裡入黨,二十五歲到該所工作。他工作勤奮,團結同志,性格開朗,一貫助人為樂,也獲得了相應的提升和榮譽。近年也在鼓噪下海辦公司當經理的事,一般也都是以設計院出面,小打小鬧,想為設計院賺一點錢。近年來他也穿西裝打領帶了。腰裡也別了一隻BP機。很快地卡拉OK也唱得毫不怯場了。金祥是一個溫和的潮流人物。任何時代他都不願意落後也不會做出頭烏。

  金祥有許多好作風。例如他每天早上提前上班打開水和擦桌子,十幾年如一日,一直做到他被害的前一天。他還喜歡綠化環境,在機關大院和與之相連的宿舍大院裡種了許多樹,在辦公室裡長期養著幾盆文竹和吊蘭。

  金祥嘴唇較厚,愛抿著,頭髮濃密生得下,所以沒有什麼額頭,是一副話語不多可資信賴的憨厚樣子。金祥在參加工作的第二年就被破格提拔為第五研究室的副主任,第三年與曾善美談起戀愛,第四年他們結婚。金祥在婚前有不太明顯的狐臭,婚後做了一個小手術,效果很好。

  與金祥相比,他的愛人曾善美的身世就簡單得多。婚後金祥管曾善美叫做「愛人」或者「我愛人」。他從來不使用別的稱呼,比如妻子、老婆等等。大家也都跟著他這麼叫了。

  曾善美是金祥的愛人,她七歲的時候父母雙亡,被在武漢的姨媽收養。她的姨媽與姨父都是工程師,住在一個濃蔭覆蓋的高校宿舍區,因此她家教良好。一九七七年中國恢復高考制度,當時十九歲的曾善美一舉中的,考上華中理工大學。曾善美的專業是英語。分配到設計院之後,一直在翻譯室工作,業務能力中等偏上。與所裡的絕大部分科技人員一樣,拿國家的工資做分內的工作吃自己的飯。既不想升官又不想發財也不願意表現自己壓抑別人。她是一個能夠給她身邊的人以高度的安全感的人。

  曾善美的性格與金祥驚人地相似,她天生一副笑模樣,性格開朗,助人為樂,酷愛做辦公室的清潔,也在辦公室的窗臺上盆栽了文竹、吊蘭,還在自己的案頭養了一盆海棠。海棠開花和不開花的時候都花紅葉綠地點綴著曾善美辦公時冷靜的臉龐和她玲瓏的手腕還有她纖細的手指,久而久之,辦公室的曾善美成了設計院一道宜人的風景。這道風景是無聲的,是一種情感,潛伏在人們心裡,只有在發生意外的關頭,你才會忽然覺得這個單位有讓你熟悉得喜歡的某種氛圍。曾善美就是那種製造單位特殊氛圍的人之一。她身上具有一種氣質。

  關於曾善美,沒有什麼別的可以多說。她自己是孤兒,婚後至今也不曾開懷,生活上一切都依靠丈夫金祥。她是一個經歷簡單得過於單調的女子。走在大街上的人群中,她是永遠也不會引起特別的注意的。唯有她的氣質是她身上複雜的內容。這個內容使她在設計院這個她所生活的領域裡變得有意義和重要起來。

  在設計院,曾善美是被大家公認的擁有優秀氣質的女性。她的外表也與她的氣質相當匹配。她秀麗光潔的手腕與手指就不難說明她是那類小巧玲瓏的女人。她小巧玲瓏卻還得天獨厚地擁有飽滿的胸部和臀部。假如她還擁有一張漂亮的臉蛋那就糟糕了,那就等於她在把別的女人往死裡逼,也會讓男人終日地焦灼不安。那麼一來紅顏薄命的古典陷阱必將在現實中一步步地吞噬她。萬幸的是曾善美的面容非常普通。她非常普通卻不失端正。這就很好,是一個懂事的女人。並且曾善美一貫地樸素。她長年的短髮,從不燙頭,一直是由金祥替她理髮。她從來不著顏色鮮豔的、大花大朵的衣服,她甚至從來不穿裙子。當代的女人不穿裙子似乎太保守了,所以不知有多少人包括金祥做過她的思想工作。曾善美總是這麼告訴他們:「其實我也很想穿裙子,但我的膝蓋格外怕涼。」

  當然,曾善美又絕不是邋遢和土氣的。如果是這樣的話,她在院裡就不會有極好的人緣,首先男人們就接受不了。這所鋼鐵設計院的男性占絕大多數,院長以及各級重要人物幾乎全部是男人。曾善美的樸素是那種形成了風格和極其講究的樸素。她的衣著式樣傳統但在布料的質地和服裝的做工上絲毫不含糊,顏色的搭配上也是半點不肯露怯的。襯衣隱約顯現乳罩的情況在全世界到處開花,在曾善美這裡卻可以保證滴水不漏。這使得曾善美隨和的性格裡蘊含了一種古代貞女既傲慢又楚楚可憐的矜持。這種在當代的女孩子身上已經風毛麟角的矜持正為知識階層的男性所心儀所憐憫,能夠激發他們潛在的騎士之豪情和紳士之風度。用通俗的話說吧:曾善美非常地討人喜歡。非常。

  金祥和曾善美的戀愛關係是由金祥他們研究室老主任的妻子介紹建立的。他們戀愛順利,婚姻也順利。兩人總是和和美美的。小兩口偶爾吵架,老主任的妻子就去調解,一般也就破涕為笑了。他們婚後居住在設計院宿舍的一套兩居室裡。鄰里關係處得勝過親戚。小家佈置得雅致而溫馨,種滿了常綠植物。曾善美在家裡有一些嬌滴滴的,大小事情都是依靠金祥來做。金祥也樂意做。他們最大的遺憾就是結婚多年沒有孩子。於是他們的頭等大事就是跑醫院和吃藥。無數次的生殖系統的檢查證明金祥和曾善美都沒有毛病。中醫認為也許是曾善美的五行不通,經絡不暢的緣故,因此曾善美在長年地勤勤懇懇地喝著湯藥。

  這就是在設計院生活和工作著的金祥曾善美夫婦。他們就像晴朗夏夜裡的星星,誰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在他們的觀照下,我們覺得危險和動盪總是在電視上報紙上和傳聞裡,而我們身邊的生活總是舒緩的,平和的,寧靜的;老實得近乎於平庸。3

  在一個同以往沒有任何區別的一天裡,一張大紅燙金的請柬裝在一隻普通的辦公信封裡通過郵局擺到了金祥的辦公桌上。金祥大大咧咧地拆開了它,一看就咧嘴笑了。這就是一個凡胎肉身的人不可能覺察到的神秘命運的悄悄降臨。金祥是一個正常的人,他不可能扔掉請柬。他咧嘴笑著,當時就往曾善美的辦公室撥了一個電話。電話一通,他就聽見了自己愛人悅耳的聲音:「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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