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她的城 >  上一頁    下一頁


  就是這會兒,逢春忽然闖進蜜姐擦鞋店。蜜姐一個恍惚過來,定睛一看,這才發覺世界並沒有走遠,大街上一切,都還是在她眼睛裡。原來心死了只要人悠悠一口氣還在,心還是要活過來的。人的心比人自己以為的要強健得多。蜜姐居然就是知道逢春和周源在賭氣,是氣周源的懶惰好玩不養家。這不就是在眼睛裡的光景麼:最初是小兩口一道推童車,爭給兒子拍照,一家三口去璿宮麥當勞店吃東西,搶著抱兒子跟著麥當勞姐姐跳兒童舞。逐漸地,周源出現得少了,逢春牽著兒子的時候多了。再後來,基本都是逢春一個人了。

  什麼叫做時間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就是!蜜姐格言不會錯。若是從前,逢春周源這種普通平常人家的故事,蜜姐肯定不管。從前街坊鄰居的婚喪嫁娶蜜姐夫婦只砸大紅包就足夠。從前蜜姐數錢都數得手發酸,忙不過來呢,肯拿出時間應酬交際的,都是工商稅務城管黑白兩道有用場的人物。現在蜜姐就不一樣了。蜜姐現在看人家夫妻心裡都是愛惜,覺得世上男男女女滿大街的人偏就你倆做了夫妻,這就是不易!別看天天平常日子過得生厭,其實聚散都在眨眼間,一個散夥就是永遠。因此蜜姐唯願逢春周源小兩口和好。逢春要來把蜜姐擦鞋店當個平臺激將激將周源,蜜姐也答應了。年紀慢慢長起來,又經歷種種世故變化,蜜姐逐漸變成了一個刀子嘴豆腐心。

  心再軟,蜜姐都不可能放棄她的底線。蜜姐做事情,絕對有譜。否則,她就不是今天的蜜姐。

  三十分鐘了!逢春還撅著她的小屁股,陀螺一樣勤奮旋轉,那雙戴著乳色醫用橡膠手套的手,圍繞那雙精緻的黑皮鞋這麼摩挲那麼摩挲,是像花朵那樣看得見的綻開。逢春中了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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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錯,逢春今天確是中邪了。

  只是逢春的中邪,她自己都無辦法,也無可猜想,是命中註定,從老遠老遠的地方就開始,逶逶迤迤指向今天。

  這是今天的早晨。逢春在睡懶覺。周源是早就經常夜宿朋友家了。兒子交給父母去帶了。逢春的早晨就是睡懶覺。但大城市沒有早晨。早晨人馬都擁擠在路上,無數車輛的煙塵氣與無數早點攤子的煙塵氣交織在一起,把晨時的輕霧攪得渾濁滯重,充斥在水泄不通的高樓大廈與商鋪之間,太陽是如此虛弱和模糊。在漢口最繁華的中山大道水塔街這一帶,每天早晨,就連前進五路路邊的那座公廁,都比太陽重要,附近幾個裡分,有多少人起床就奔過來,盯著它,排隊,擁擠,要解決早晨十萬火急的排泄問題。這座公廁歷史悠久到好幾十年了,好幾十年裡水塔街早晨的太陽就硬是沒有這座廁所重要。待人上過了廁所,魂魄才回來,才回家洗漱,再去路邊早點攤子吃熱乾麵。熱乾麵配雞蛋米酒;熱乾麵配清米酒;熱乾麵加一隻面窩配雞蛋米酒;熱乾麵加一根油條再配清米酒;這是武漢人圍繞熱乾麵的種種絕配。不是武漢人吃熱乾麵也輕易吃不出好來,美食也是環肥燕瘦的。武漢人為吃到一口正宗熱乾麵配一碗米酒,可以跑很遠的路。逢春是,蜜姐自然也是,水塔街許多居民都是。武漢人性格裡的熱烈火暴和倔強,一旦被惹起來,就會不顧一切。只是過個早,就有可能開車去,打的去,騎自行車去,步行去,什麼方式都有,總之就是要去。等熱乾麵吃到口裡,差不多就是午餐了。武漢這種大城市,就是這樣愈發地沒有早晨了。無論大商廈大摩爾還是小店鋪大排檔,上午九點開門也好十點開門也罷,都只是先做熱身,真正顧客魚貫而來,那都是從中午開始。城市的午飯就是一個便餐。一隻盒飯就十餘口飯,幾筷子菜,一口湯,頂個饑就行,不要飽的,飽了犯困,生意做不起興頭。午後開始,無數行人從城市各個角落每條道路彙聚到大街,之後就是川流不息川流不息川流不息。隨著太陽一點點偏西,陽光一點點通透起來,晚霞鋪排得恣肆汪洋豔麗嬌蠻,夕陽也就借勢橫刀立馬,把那明淨煌亮的光線射向城市,穿透所有玻璃,大商廈與小商鋪,一律平添洋洋喜氣。即便陌生的人臉對人臉,也皆有光。繁華大街的黃金時段到來了!

  逢春中午十二點上班。中午十二點是城市興奮的起點。凡被蜜姐要求十二點上班的,都是能幹人。逢春上工才三個月,一躍成為專業骨幹,逢春自己想想都要苦笑。逢春現在騎虎難下,唯有苦笑。事到如今,逢春不知道怎麼辦。逢春只知道她一氣之下來求蜜姐,人家蜜姐一口答應了她,也把醜話都說前頭了,逢春就沒有什麼退路。蜜姐是做過百萬富翁的人物,手面大方闊氣在水塔街家喻戶曉,人人都得過她的好處,逢春結婚也是得了賀喜大紅包的,逢春不可以拿她開玩笑。更加上蜜姐後來的不幸,宋江濤患癌病去世人財兩空,最後只得回到自己家門口開一擦鞋小店,逢春就更不能不仗義了。反正先咬牙在蜜姐這裡好好做,一口氣做下去再說。現在逢春打掉了牙得往自己肚裡吞。周源不要臉,她要!

  逢春懶覺睡醒,就眼皮跳。洗臉時,她特意用熱毛巾敷了一下子,還是跳。在巷子口吃熱乾麵,也不停地跳。眼皮跳得逢春心煩。等走進蜜姐擦鞋店,不跳了。她本來想問問蜜姐是左眼跳財右眼跳禍,還是左眼跳禍右眼跳財,待到出口,又一個轉念:不可以問的!逢春想,問清楚了都添心病。

  其實這麼幾個轉念,心病已經添上了。今天一切都怪怪的,要出什麼事呢?逢春從耕辛裡過馬路到聯保裡這邊來的時候,特意駐足,遠遠地,注意看了看蜜姐擦鞋店,然後又看了看擦鞋店的樓上。樓上有一面窗戶,蜜姐八十六歲的婆婆常坐在窗邊看大街。今天婆婆正好又在。老人家白白淨淨臉,花白頭髮都光溜溜用靶梳梳到後頭,認出了逢春,就有一個慈祥模樣。逢春見老人家慈祥模樣就心定,覺得自己眼皮跳不會有事,便大步朝蜜姐擦鞋店過去。

  蜜姐擦鞋店,位於中山大道最繁華的水塔街片區,聯保裡打頭第一家,艦頭門面,分開兩邊的大街,橫街是江漢一路,縱街是前進五路,兩條街道都熱鬧非凡。江漢一路上有璿宮飯店和中心百貨商場,都是解放前過來的老建築,老建築總是有一副貴族氣派的。前進五路路口就是大漢口,大漢口院子裡,清朝光緒十二年聘英國人設計修築的水塔,一襲紫紅,穩穩矗立,地基五六層,六樓頂上有鐘樓,真是怎麼看怎麼好看。前五街道兩邊都是商鋪,多賣內衣襪子,就兩個特點充滿致命誘惑:一是花色品種繁多,二是價格便宜還可以隨時討價還價。而中山大道那邊,是近年崛起的商廈一幢又一幢,玻璃幕牆巨幅廣告,光怪陸離,趕盡時尚。蜜姐擦鞋店,就開在這裡。這裡是做生意的好位置,又雖好卻小,店鋪小到只是大門裡面的一個踏步,廳堂門外的一片出場。出場通天,形成一方小天井。天井裡淩空搭建了一個吊腳閣樓,樓上住著蜜姐的婆婆,樓下就開著蜜姐擦鞋店。就這樣巴掌大一塊地方,蜜姐硬是把缺點轉變成優勢:老舊的磚瓦牆壁,故意不貼磚,也不粉刷;板壁鼓皮部分,故意不油漆;不裝修的部分朝古色古香靠,必須裝修的部分靠歐美情調。除了五六個擦鞋女坐在地上擦皮鞋之外,店子牆壁與所有拐角與角落,都盡其所能設置了掛杆、掛鉤、吊環、擱板、玻璃、鏡子,於是布藝、拼花椅墊、拖鞋、襪子、泥捏娃娃、手織毛衣、手縫外套、燭臺、盤盞、陶罐與裡面插的大蓬狗尾巴草,泡菜罎子與幾支帶苞的棉花稈子,酒瓶子與一枝蒲公英,都作裝飾品放上去,又都是商品可以賣,都隨口開價,就地還錢。蜜姐故意與全國連鎖擦鞋店的瀚皇偉業不一樣,她走文化品位的偏鋒,店子小更合適立體地密集地充滿各種文化因素,隨手撿來的東西,都是文化。酒瓶子是餐館朋友給的,蒲公英是江灘去剪的,混搭起來這個花瓶就特別別致了。蜜姐擦鞋店很快就口口相傳,名氣尤其在高校不脛而走,大學生們進來就是不擦鞋,蜜姐也都一笑倆酒窩地歡迎,由她們隨意拍照或者玩自拍。蜜姐就是一漢口人,不怕漢口繁華壓頭,再小的店子她也廟小神仙大。逢春之所以下得了決心拉得下臉面來蜜姐擦鞋店做工,也直覺裡她們都是漢口人,水塔街老街坊,在一起什麼都好說,就算什麼都不說,也心裡都有一本賬。再是蜜姐好厲害,周源從小都是怕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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