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她的城 >  上一頁    下一頁


  蜜姐把逢春這話一聽,眉梢平了下來,瞅著逢春說:「咦——在這街上也算看著你長大,原以為是一沒口沒嘴悶葫蘆女孩,想不到說話還蠻靠譜的。難怪那麼多女孩追源源,源源卻跑去追你。」

  逢春只把臉一低,也沒有個花言巧語。再看逢春穿著打扮,素面素顏,清水掛麵的頭髮,只隱約幾縷麥色挑染,乾淨又洋氣,一牛仔褲,一黑毛衣,一學生球鞋,好像還是一個在校女大學生,三十三歲的人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蜜姐從來都沒有細看過逢春,這一定睛,覺得還是蠻順眼的,心下也就允了。

  既然允了,蜜姐是明人不說暗話,劈面就說:「逢春啊,那我可把醜話說在前頭了啊!這一,擦鞋女可比你想像的要低賤和苦累得多,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這二,咱是開店鋪做生意,不是盡義務,你眼水要放亮,快手快腳,石頭縫裡也給我擠點水出來,還不許出去街坊鄰里多嘴多舌。就這兩條,能接受呢,你就先試三天。受不了,現在就請回。」

  逢春即刻就答:「我接受!」

  三天過去了。又一星期過去了。蜜姐更看出逢春這小女子不是一般的乖,是真乖。憑她身份,硬是就在家門口,熟人熟眼地看著給別人擦皮鞋。雖說賭一時之氣,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逢春倒說話算話,真敢放下面子,硬撐著做了下來。說逢春真乖,是她不似現在一般女子,嘴頭子上抹點蜜,眼頭子放點電。逢春眼睛不放電,目光平平的,像太陽溫和的大晴日,卻這晴日裡有眼水明亮,四周動靜都映在她心裡。那些檔次高一些的鞋,幾個擦鞋女做三五年了還是畏懼,到底是農村女人,進城十年八載也對皮鞋沒個把握。逢春就會主動迎上去把活接下來。一般皮鞋,逢春打理得飛快,就兩三分鐘:撣灰,上油,拋光,給錢,走人。她懂得現在快節奏是兩廂願意。顧客進店只顧一坐,腳只顧一蹺,拿出手機只顧發短,擦鞋女只顧擦鞋就是,眨眼之間就「扮靚了人的第二張臉」。有的擦鞋女還對顧客說「拜拜」,逢春看人,許多人她連「拜拜」都免了。這使蜜姐更加讚賞,本來嘛,擦皮鞋是多大一點生意,無須自作多情。利利索索做自己的活,眼皮都不撩起,逢春擦鞋,還擦得出來一份自己的冷豔。看來三百六十行,確實行行出狀元。世上真沒有下賤的事,只有下賤的人。

  只因逢春是這般真乖,又幾分憨氣,死活不拿嘴巴說人,蜜姐自然就逐漸生出了心疼來。當初其實蜜姐與逢春兩人心裡都有數,都以為逢春也就是做個十天半月,最多個把月吧,做個樣子給她老公周源瞧瞧。周源就是再不情願求和,也要死乞白賴接走逢春。只因周源的老人都住在聯保裡,老人們都恨不得自己後代是人上人的,況且逢春本來就是大學畢業做白領出身的,跑去做人下人,儘管是賭氣,他們也臉面受不了的。可是,居然!周源一直都不露面。逢春呢,居然就一直硬扛著,堅持了三個多月還在堅持,搞得自己真像是一個擦鞋女了。逢春竟也不怨天尤人,也不罵周源。似逢春這般一賭氣就往死裡吃苦的年輕女子,蜜姐還真沒有見過。我信了這兩個人的邪——蜜姐暗想;又暗暗地罵周源:他媽的這個臭小子!明擺著老婆都做到這種地步了還不趕緊來接走她!賭氣幾天就也罷了,還裝不知道,把這種窩心苦自己老婆吃,算什麼男人?蜜姐實在不能不罵周源了,早在逢春來的第一個星期,蜜姐就給周源發了短信,周源竟然一直沒有回音。如果宋江濤活著,這種離譜的事情,看他敢?宋江濤不在世了,蜜姐也總還是聯保裡的老大一輩,還是有自己派頭的,周源現在也太沒大沒小了,去他媽的!

  6

  事情就這樣,不請自來了。蜜姐原本坐自己店裡很安逸的。

  小夫妻彆扭,事情不大。不過夫妻彆扭這樁公案,鬧到蜜姐這裡,卻有一個底線:逢春不能在自己的擦鞋店裡出事。

  就算周源再不靠譜,就算蜜姐再心疼逢春,也不表示逢春就能在蜜姐擦鞋店搞緋聞!逢春到哪裡搞,都與蜜姐無干。現在逢春在蜜姐擦鞋店做工,蜜姐就得罩住她。蜜姐擦鞋店就開在自己家裡,整個水塔街都是幾代人交往過來的街坊,近鄰勝遠親,整日裡抬頭不見低頭見,萬一真的出了腥不腥臭不臭的情況,周源那裡,蜜姐沒法交代。街坊鄰居和幾家老人那裡,蜜姐沒法交代。自己那八十六歲高齡人人敬重的婆婆就住在擦鞋店樓上,蜜姐對婆婆也沒法交代。這就不好了!

  二十五分鐘過去了!逢春還是在擦鞋。逢春與被擦鞋的男子,都投入得入迷。兩人動不動就偷偷四目相接,還悄悄說話,不時會意笑笑,完全如入無人之境。

  蜜姐看著看著,心裡又是惱恨,又是感慨:世上怎麼獨獨這男女之情,說來就來,完全沒有一個預備,也完全不合乎一個常理呢?

  要說逢春,蜜姐也算知道根底:她父母不都是市油脂的麼?一家三口不都住油脂宿舍麼?男技術員女會計,一對老實夫妻,現都退休了,養個女兒也老實,就會讀書,自小在前進五路來來去去,總是一身松垮校服一隻行囊大的書包。待幾年大學畢業後在新世界國貿寫字樓做了文員,這個時候走在前進五路的逢春,就很時尚了。一身緊腰小西服,高跟鞋,彩妝,身材曲線也就出來了。逢春常常會帶同事來聯保裡大門口吃炭火燒烤,周源就從聯保裡跑出來,搶著請客買單。說周源是超級帥哥一點不摻水,誰看了誰服氣。水塔街幾個裡分多少男孩子,都是平平普通模樣,歪瓜裂棗也不少,獨獨就是周源生得不凡,那身條子活生生就是玉樹臨風。又會玩,有本事從狹窄坎坷的聯保裡穿旱冰鞋溜出來,在前五大街上一個飄逸急拐彎,飄然回到聯保裡大門口,在燒烤攤跟前戛然而止,掏出鈔票,大包大攬付款,也不管逢春連聲說不。逢春的同事看得眼睛發直,沒有不驚歎和豔羨的。一來二去兩個人也就好了。兒女好了就是兩家父母的事了,都是漢口人,都懂漢口規矩:請媒,求親,下聘,擇日子。周源父母為兒子騰出耕辛裡住房做新房,逢春父母準備一點床上用品小家電。現在婚嫁是女方越來越簡單,男方越來越複雜。日子到了,水塔街和市油脂兩邊的老街坊們都收到大紅請柬,都紛紛揣上紅包去吃喜酒。蜜姐宋江濤夫婦自然是貴賓了。八年前正是蜜姐夫婦的人生巔峰,吃街坊鄰居的喜酒,送的紅包都厚得像磚頭。新郎新娘頻頻來敬蜜姐宋江濤。周源敬宋江濤酒,感激得眼含熱淚,杯杯自己都先幹滿飲。蜜姐只見兩個新人牽線木偶一般,又似鸚鵡學舌,乖乖地不停歇地說「謝謝,謝謝」。那時候蜜姐看逢春,只不是陌生人,其他一點特別印象也沒有。

  蜜姐更瞭解周源,周源與蜜姐更近。他就是耕辛裡生耕辛裡長的孩子,他奶奶住聯保裡。兩個裡分只隔一條前進五路街道,周源完全兩個裡分混吃混睡,也會經常混吃混睡在宋江濤家或別的男孩子家,連他父母都無須問的。周源天生漂亮,兒時就唇紅齒白的,街坊鄰居無人不喜歡,他打小就被東家抱來西家抱去,個個都要他叫爸爸。他也就成了一個喜聽眾人好話的人,小有脾氣,最多強半天,朋友出面一講也就順了,他看朋友面子比天大。周源念書一般般,只酷愛玩,玩的東西上手就會,高中以後就一直在前進四路電子一條街做事。

  話說喜酒吃過,轉眼就是逢春生了兒子。周源家三代單傳,老人是朝思暮想要男丁。這孫子一得,老人們高興得不得了,又張羅了孫子的滿月喜酒遍請街坊鄰居。這一次蜜姐夫婦不可能赴宴了。宋江濤在醫院檢查出了肺癌,確診以後人就倒下了。蜜姐帶丈夫北京上海各處大醫院治病,花錢如流水,可是半年以後宋江濤還是去世了。

  蜜姐自己出了天大變故,每天鏡子裡頭都是放大的自己,眼睜睜看著臉上生出皺紋,每時每刻都感覺有淚如傾卻又再哭不出來了。世上所有別人的故事,頓時也就遠了,淡了,模糊了,市聲也稀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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