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所以 >  上一頁    下一頁


  我佯裝沒有聽見。關淳給他朋友一拳。同學們笑著離開了。他們笑得很是那個。那個:神秘,曖昧,慫恿,鼓勵,不懷好意,居心叵測。就這樣,一種很那個的笑,立刻把我和關淳,固定在了男女關係之中。

  局面是尷尬的,還是冒險的,因為大學禁止學生談戀愛。不過,畢業在即,學校似乎不那麼認真強調這條紀律了,甚至還鼓勵情投意合的男女同學,在畢業之際確定和表明關係(只要事先沒有因談戀愛而影響校風。可是如果事先沒有談戀愛的話,怎麼又可以在畢業之際確定關係呢?噢,複雜的社會。複雜的社會。),那麼,學校還會在分配上考慮對情侶的照顧,比如讓兩個人一起支援邊疆或者西藏。我不打算和任何男生一起去邊疆或者西藏(只想將來去旅遊)。不過,我可以渾水摸魚,在學校紀律鬆弛的情況下,為自己物色一處合適的住處。因此,對於尷尬與險情,我都可以置之不理。

  我站在關淳面前。他粗重的男性氣息,吹拂在我臉上。

  天已經黑了下來。我把一顆複雜的悸動的心,隱藏在校園裡繁茂的植物裡頭。關淳首先開口說話。"走走好嗎?"

  我點了點頭。

  關淳邁開腳步。我也邁開了腳步。關淳在前面。我在他後側。關淳高大的身影,在路燈的照射下,間斷地遮蔽我。我抱著雙臂,眼睛盯在地上,身體像羽毛一樣地飄動。這樣的情形,似乎並不那麼詩情畫意。但是我使勁地聯想某些詩情畫意的東西。

  很久沒有誰說話。後來還是關淳首先開口。

  "你多大?"

  我說:"21。"

  "哦,這麼小!"

  我說:"我上學早。"

  噢!學校,我的救星!我的天堂!我六歲就奔向你的懷抱,現在為什麼我要離開?為什麼我不報考研究生?為什麼我不能容忍自己繼續讓父母負擔?其實他們的主要負擔就是每月十幾元錢的飯票。十幾元錢的飯票,對於我來說,為什麼所欠之情沉重如山?難道,自己養活自己就那麼重要?就那麼榮耀?就算人格獨立和有本事?就連葉祖輝,我崇拜的哥哥,還不是把自己的工資牢牢積攢在銀行裡,幾乎是央求他回家吃飯(婚後又多了一張嘴)。可我,為什麼要離開我親愛的學校?以至於我不得不出此下策,色誘關淳,想讓他把我帶回他的家。老天爺,請原諒我,我知道,愛情應該是純潔無瑕的,只有純潔無瑕才會幸福甜蜜。噢!我真是卑鄙無恥!

  黑暗中,委屈的淚水模糊了我黑暗的視線,我是那麼渴望在關淳眼睛裡找到光明(正如詩裡寫的那樣)。

  可是,我沒有找到!

  關淳說:"咳,我都24歲了。我小時候因病休學一年。初中又耽誤了一個學期。這次不是因病,是我逃學了。我跑到珍寶島去了,要求當兵打敵人。當時我們家還在東北。我們東北人本來就不喜歡老毛子。蘇修又在珍寶島對我們悍然挑釁。我一聽拔腿就往珍寶島跑。"

  這還不算可怕,這裡頭還有一個男孩子的可愛,可怕的打擊在後頭!

  關淳的後半部分話是:"其實,關鍵是我討厭學校。讓一個活潑的孩子,死板板背著雙手坐在那裡,非得坐45分鐘不可,這簡直是太不講道理了!難道一加一等於二,也都需要在課堂上學習嗎?我們的學校和學校的教育方式,太不人道了,簡直就是地獄!"

  我張口結舌。我只是"嗯嗯"兩聲。如果我開口說話,我一定會控制不了自己。我的嗓門開口就會是高八度。對不起!關淳同學,我完全不能同意你的觀點!學校的學習,並不是僅僅教孩子們學習一加一等於二!它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比家庭環境更為良好的、更為人道的生活方式!因為,所有的孩子都不是學校生育的,因此學校不會像父母那樣偏愛。學校對孩子們的喜愛,完全出自於公平競爭。同樣的教室,同樣的老師,同樣的書本,同樣的考試,再公平不過了!對不起!關淳同學,我酷愛學校,因此酷愛學習。我發現你和我完全不是一種人,我們完全牛頭不對馬嘴。再見吧——當然當然,其實我什麼都沒有說。我只是咬緊嘴唇。咬緊嘴唇。

  黑暗的淚水,在黑暗的夜色裡,奪眶而出。淚珠流到嘴唇傍邊,被我悄悄地舔掉。我不願意讓關淳發現我在哭泣。我不想和他爭論,也不想給他覺得我是一個神經兮兮的女生。更不想剛剛見面就嚇跑他。無論如何,關淳高大英俊,運動的時候,體態尤其帥氣,家庭條件很不錯,儘管不喜歡念書,曾經逃學,也算是混到了一張大學文憑(學校的牌子也還不錯)。他父親還是一個品酒師(我太想看看啥樣的人是品酒師)。

  而其他男生呢?站在我校的珞珈山上,放眼全校男生,風景是那樣地不容樂觀。大部分男生都來自于農村,他們矮小瘦弱,面呈菜色,說話吞吞吐吐,自卑感強烈得難以相處。就算人還不錯,可是,他們在城市沒有住房沒有根基,還不知道要奮鬥到什麼時候。將來還必須每個月給鄉下老家郵錢。想想都恐怖。我的願望很簡單而良好,我希望自己家庭和睦,夫妻擁有共同語言,兩人都可以把完整的工資拿回家。

  "葉紫,你會不會覺得我太老?"

  "什麼?對不起?你說什麼?哦不,怎麼會呢。"我語無倫次。

  校園的小路,彎彎曲曲,以多種可能性延伸。我跟隨關淳,在多種可能性上走著,走著。我的感冒還沒有痊癒,雙腿沉重猶如灌鉛。關淳根本沒有察覺。樹影。草叢。哧溜竄過小路的黃鼠狼。機警的貓。偶然遇到的同學。斷斷續續的語言。突兀,簡短,無聊,出口便隨風而逝,淡而無味。一切都味同嚼蠟,這就是浪漫的校園戀愛?校園戀愛只是看起來很美,僅僅看起來。

  最後,要感謝夜的深沉,深沉到應該分手了。關淳在我們兩人毫無默契,也絲毫不在狀態的情況下,突然把我拉到懷裡。在體育館陰暗的角落,因用力過猛,失去平衡的兩個身體差點可笑地摔倒。關淳用力調整,強有力地控制住失衡局面,還趁機親了親我的臉蛋。我渾身汗毛一豎。我用力掙扎和反抗,本能地,慌亂地,惱火地,徒勞地,掙扎和反抗。

  第二天,全世界都知道了我們的戀情。同學們稱之為"甜蜜的閃電。"

  "閃電"有可能,"甜蜜"未見得。我誠實的解釋沒有任何人相信。女同學中我最好的朋友,也只會嗤嗤傻笑。我越急,她們越笑,倒是顯得我欲蓋彌彰。瞪著幼稚的她們,這些從來沒有談過戀愛,或者,從來沒有帶著頭腦談戀愛的女大學生,我覺得自己已經是飽經滄桑了。一夜足以飽經滄桑。不解釋了。去她們的。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

  午後,關淳來了。他請我去他們學校散步和吃晚飯。"看看哪個學校的伙食更好。"這是所有大學生都有的想法,被關淳談戀愛的時候借用,關淳還真是大眾化。

  輪流吃了兩所大學的食堂四天以後,是星期六了。

  關淳對我說:"跟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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