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所以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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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的高燒,是令我終身難忘的。它給我帶來了兩個意外的驚喜。一個是美貌。當我在校園裡溜溜達達的時候,人們的紛紛注目,以及極高的回頭率,促使我在教室的窗玻璃上,照見了自己的美貌。我的一雙眼睛,格外明亮並且水氣汪汪。我的兩顴,浮動著胭脂紅。我的嘴唇,豔麗宛若燃燒的炭火。我的行走,自然搖擺,飄飄若仙——因清瘦,因高燒,因乏力,因一條綿綢連衣裙,而飄飄若仙。我真是又驚又喜。我決心遺忘感冒,堅持溜達。溜達到要麼美貌消逝,要麼精疲力竭。 我迎著夏日的涼風,穿過濃密的樹影,來到湖邊。就在湖邊的游泳池畔,第二個意外的驚喜出現了:游泳池裡有一個高大英俊的男生。 我是慢慢溜達過去的。游泳池裡很多人,我相信他們都看得見我:一個因重感冒宛若仙女的我!果然有認識我的同學,高聲叫道"葉紫!葉紫!",她們向我招手,要我下水。我嫵媚地搖搖頭,款款提起裙裾,緩緩坐在一棵老樟樹底下。啊,即將畢業了,分別在即,我的同學!我的校園!我校得天獨厚的天然游泳池!我們煙波浩淼的東湖!啊! 一個男生,一個高大英俊的男生,鶴立雞群地出現了。他寬闊的肩膀上披掛著閃亮的夕陽,結實的窄腰,僅僅穿一條小小的三角游泳褲。他佇立在游泳池的邊沿,腳尖踮起,雙臂直指天空,儼然一尊西洋雕塑。就在他一躍而起,插入水面的瞬間,我被一種異樣的感覺擊中了:兩團烈火竄出我的手掌心,而我的脊椎,灌入一股涼颼颼的寒氣。 立刻,這個男生佔據了我的全部視線。他背朝游泳池,面朝東湖,跳水下去,矯健地游向湖心,游向梅嶺一號,游向那被蔥郁的大樹嚴密覆蓋的地方。同學們故意驚呼:"關淳,那是毛主席居住的地方啊,當心警衛開槍啊!"當然當然,毛主席人已故,此地空余梅嶺屋,想必再也不會有什麼荷槍實彈的警衛了。噢,不管真假,這個男生關淳還是夠勇猛!夠特別的! 關淳,這就是他的名字了。一個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名字。一個好名字!不是什麼建華衛東,不是什麼張三李四,拒絕平庸,拒絕隨俗,拒絕政治,還是單名,和我的名字十分匹配!噢! 一些嘻嘻哈哈的女同學,穿著暴露的游泳衣,在關淳游來遊去,要求輔導。關淳並不上當,他只是出於禮貌,簡單地教練她們一下。他少言寡語,神態冷峻,眼光淡漠,對輕浮的女生不屑一顧。他簡直是流落民間的王子,高貴的氣質連他自己都覺察不到。關淳總共朝我看過來兩次,第一次目光是迎接我在樟樹下面落座。第二次目光是探望落寞的仙女。這次探望是動了心思的害臊的小男孩,偷瞟一眼,拔腿就逃。 我再也無法平靜。我深信,就在這半個多小時裡,一個女生在大樹下燃燒,一個男生在湖水裡燃燒。 傍晚,我假裝恢復了食欲,和同學們一起去了食堂。我不厭其煩地端著飯碗,走訪了許多飯桌,和大家混聊一氣。於是,一切我都知道了(知道的同時腦子已經在考慮問題)。關淳不是我們武大的,是隔壁地大的(地質大學,學校的牌子也還不錯),也是應屆畢業生,地貌勘探專業,學校籃球隊隊長兼校游泳隊教練(這說明他至少身體健康強壯),一個滿漢混血兒(血緣有意思!),家住漢口解放公園路(太好了!本市有住房!)母親是婦聯幹部(婦聯是做什麼的?不過總歸是幹部!)父親是品酒師(啊!聞所未聞的職業!極其有趣!) 夠了。這樣的家庭條件,我已經很是滿足。游泳池的矯健男生關淳,帶著他令人滿意的家庭背景,久久浮現在我面前。我忘記了吃飯。我越過飯碗,打量著他,美麗的憧憬像肥皂泡一樣,被我吹得滿世界都是。我願意,在走出食堂以後,被他挽住胳膊,帶往他們家。 在他們家,有他一個單獨的房間(大小正常,通風朝陽。兒子嘛!)。我跟在他身後進屋。他把我簡單介紹給他的父母。我只是需要羞澀的微笑,禮貌地叫一聲"伯父"和"伯母"。然後,我就可以進入他的房間了。我在關淳的房間會很自在。我要求做自己的一些事情。關淳當然連忙答應。我可以讓著間房的房門始終關著。關淳的父母肯定不會隨便敲門。為了兒子的終身大事,父母都擅長裝聾作啞(甚至連我父母都會!漂亮姑娘王漢仙進入了我哥哥的房間之後,我父母再就假裝他們不再家裡了)。 作為女兒就慘了。如果她帶了男生回家,她的房門就會被要求開著,父母會平均五分鐘進來一次,他們需要尋找某個遺失的東西,需要看看客人的茶杯裡是否還有茶水,或者,某種情形需要他們參與聊天,他們要親切地詢問男生這個那個,因為他們的女兒還是這樣地幼稚無知,還完全不懂得待客之道。我慘啊!我的大學四年,總共只有三次男生來家拜訪,次次都是無比窘迫。我不能繼續悲慘了!我不能在大學畢業,參加了工作以後,還是我父母幼稚無知的女兒。我迫切地需要不被打攪和不被監視,迫切需要呼吸我自己的空氣,否則我就會因窒息而死亡! 我寧可回到他人家!我要老謀深算曲線救國,借他人的兒子,營造我自己的空間。反正,總之,一個女孩,遲早要處男朋友的。 我沒有料到,心想事成的奇跡發生了。 我帶著一顆恍惚的腦袋,走出食堂,一步一步下臺階。食堂門口,有一群同學。他們忽然閃開,一條短短的甬道出現,我在這一頭,關淳在那一頭,我們兩人,幾乎是迎面相撞,我們的目光,來不及躲避,摩擦得火花四射。隨後,再強行地被我們扭轉到另外的方向。我假裝看天,關淳假裝看地。 同學們興奮地追問,他們說:"你們還需要我們介紹嗎?" 喂喂,還需要我們說'這是葉紫','這是關淳'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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