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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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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她對誰有深厚的感情,那就是對鄧小平;要說對誰有深厚的仇恨,那還是對來雙揚。如果鄧小平不搞改革開放,來雙揚就會讓她這輩子都別想抬頭做人。 近二十年來,範滬芳是不允許來崇德主動與來雙揚聯絡的。每年大年三十的團年飯,來崇德也是必須與範滬芳及其子女一起吃的。不過,後來,來雙揚也沒有再打上門來了,她起先是忙著賣油炸臭幹子,後來是忙著賣鴨頸去了。團年飯這麼原則性的事情,倒是來雙元找范滬芳談了兩次。來雙元不是範滬芳的對手。過招三句話,範滬芳就看出了來雙元的小氣、自私和糨糊腦袋,比起來雙揚,來雙元差遠了。 來崇德與範滬芳婚姻關係穩定下來之後,來雙揚就不再說什麼了,她知道說什麼都沒有道理了,難道來崇德的團年飯不應該與自己的妻子一起吃嗎?日常生活的倫理道德,來雙揚心裡明鏡似的,她不說廢話。只有來崇德生病了,來雙揚才來一下,來了也只是與範滬芳點點頭,問一問來崇德的病況,眼睛漫遊在別處。范滬芳的眼睛,自然也故意在別處漫遊。兩人的關係,似乎淡得不能再淡了。 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發展,也隨著範滬芳的年近古稀,現在,範滬芳更多的是藐視和可憐來雙揚。 來雙揚現在不也離婚了?不也獨守空房了?來崇德的女兒,從遺傳的角度來猜測,她的性欲大約也是很強的。沒有了男人,也知道梨子的滋味了吧?看著來雙揚日益豐滿,又看著來雙揚日益地妖嬈,又看著來雙揚成熟得快要綻開——綻開之後便是凋謝——這是女人在自己體內聽得見的聲音——類似於豆莢爆米的殘酷的聲音。 範滬芳真是希望聽一聽來雙揚這個時候的心聲與感慨——作為一個女人的心聲與感慨。來雙揚,原來你也有這麼一天的啊!遺憾的是,範滬芳就是見不著來雙揚。來雙揚就是不肯進入來崇德和範滬芳的生活。 突然在這麼一天,來雙揚來了。 來雙揚出現在範滬芳的眼前,叫了她一聲「范阿姨」. 範滬芳意外地怔在那裡了,她正在給她的一盆米蘭澆水,澆水壺頓時偏離了方向。來雙揚來得太早,她父親在江邊打太極拳還沒有回家。來雙揚當然知道她父親現在還沒有回家,她來這麼早是來見範滬芳的。範滬芳太激動了。 聰明人之間不用虛與委蛇。來雙揚也從範滬芳失控的澆花動作裡,明白了範滬芳對她多年的仇恨與期待。來雙揚今天是有備而來的,她就是沖著範滬芳來的,自然歸她首先開口說話了。 來雙揚的眼睛不再在虛空漫遊,她正常地看著範滬芳,坦坦率率地說:「范阿姨,今天我特意看您來了。沒有什麼別的原因,就是人到中年了,有過婚姻也有過孩子了,心裡什麼都明白了。這麼多年來,您把我爸爸照顧得這麼好,這不光是我爸爸有福氣,其實也是我們子女的福氣了。這不,快過端午節了。 我做餐飲生意,過節更忙,到了那天也沒有時間來看望你們,今天有一點兒空當兒,就來了。可能我來得冒昧了一點。「 范滬芳是老藝人出身,小時候跟著班子從上海來漢口唱越劇,唱著唱著就在漢口嫁人生根了。越劇在漢口,不可沒有,但也不能成氣候。舞臺與人生,人生與舞臺,範滬芳是一路坎坷,飽經滄桑的了。 可是作為藝人,范滬芳的局限也是很明顯的,只是她自己不覺得罷了。藝人最大的局限就是永遠把舞臺與人生混為一談,習慣用舞臺感情處理現實生活。 這樣,她們的飽經滄桑便是一種天真的飽經滄桑,她們逢場作戲的世故也是一種天真的世故,恩恩怨怨,喜怒哀樂,全都表現在臉上,關鍵時刻,感情不往心裡沉澱,直接從眉眼就出去了。來雙揚面對面地把這番滿含歉意的話一說,範滬芳的感動簡直無法自製,這是多少年的較量,多少年的等待啊! 範滬芳有板有眼地搖動著她的頭,眼睛裡熱淚盈眶,她雙手的顫動就是那典型的老旦式的顫動。 範滬芳用她那依然好聽的嗓音感人肺腑地叫了一聲:「揚揚啊——」 來雙揚還給範滬芳帶來了禮物,它們是:一條18犓金的吊墜項鍊,芝麻糕綠豆糕各兩盒,紅心鹹鴨蛋一盒,五芳齋的粽子一提,還有一隻飯盒裡裝的是透味鴨頸,是來雙揚自己的貨色,送給父親喝啤酒的。 來雙揚巧嘴巧舌地說:「鴨頸不是什麼山珍海味,但是是活肉,淨瘦,性涼,對老人最合適了。再說,要過節了,圖個口彩,我們吉慶街,有一句話,說是鴨頸下酒,越喝越有。范阿姨,你和我爸爸,吃了鴨頸,就有福有壽了。」 範滬芳的眼淚,終於含不住,骨碌骨碌就滾下來了。 「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範滬芳擦著眼淚說,握住了來雙揚的手,一下一下地撫摸著她的手背。 女兒與後母,一笑泯恩仇。兩人坐在一起,吃了豐盛的早餐。範滬芳樓上樓下地跑了兩趟,買來了銀絲涼麵、鍋貼和油條,自己又動手做了蛋花米酒,煮了牛奶,還上了小菜,小菜是一碟寶塔菜,一碟花生米,一碟小銀魚,一碟生拌西紅柿,這是現在時興的營養生菜。範滬芳歷來是講究生活的,她十六歲就紅過,吃過天下的好東西。 來崇德回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範滬芳笑眯眯地看著他,要他相信。 來雙揚前嫌盡棄,趕著叫「爸」。來崇德終於轉過彎來,頓時年輕了許多歲。 在來崇德送女兒回去的路上,來雙揚與她爸手挽手地漫步街頭。父女倆商量了來家老房子的事情。來家的六間老房子,解放之後,政府不認它們是私有財產了,這就收去了兩間。這兩間房子,不談了。1956年,政府搞公私合營,又有兩間房子,被房管所登記,搞經濟出租,租金就是政府得大頭,來家得小頭。 來崇德不願意出租,原意自家居住寬敞一點兒,可是他胳膊拗不過大腿,人家政府不同意。這兩間房子,也不提了,就算給國家做貢獻了。七十年代初,政府提倡城市人口下放農村,口號是:我們都有兩隻手,不在城裡吃閒飯。家庭成分不太好的來家,被動員下放農村了。來家的兩間房,一間借給了鄰居,老單身劉老師;一間是爺爺住著,他癱瘓在床,死也不肯離開他的房子。幾年以後,來家返城。劉老師已經故世,居住人是劉老師的侄子。在重新登記換發房產證的時候,這個侄子把來家的房產登記到了自己的名下。這一間房子,就不能不讓人顛倒是非,混淆黑白了。而來家惟一保留下來的一間房,房產所有者是爺爺,繼承人自然就是來崇德了。不過,誰都知道,返城以後,來崇德在吉慶街居住的時間不長,更長時間的居住者是來雙揚。來雙揚在這裡,開始賣油炸臭幹子,將她的妹妹弟弟撫養成人。 這一間房子,現在仍然是來雙揚居住。現在的問題是,來雙揚需要父親的協助,將這間老房子的房產證更換成她的名字。來雙揚這輩子恐怕就不會離開吉慶街了。 她的責任沒有盡頭,她將繼續養活弟弟來雙久,包括為他提供吸毒的毒資——只要他沒有完全戒毒,她就不能一下子徹底掐斷他的毒癮,那樣會要他的命的。來雙揚已經部分負擔並且還將更多地負擔來金多爾的教育經費,因為來雙元夫婦無力也無心培養來金多爾,可是來金多爾是一個多麼好的孩子啊!他很有可能是來家惟一的香火啊!房子的產權,大家都很敏感。來雙元已經多次提出他的繼承權利,來雙瑗也曾多次暗示過她的繼承權利。可是一間房子不是一塊餅乾,掰成四瓣是不可能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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