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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雙揚是吉慶街的第一把火。是吉慶街有史以來,史無前例的第一例無證占道經營。安靜的吉慶街開始熱鬧,吃油炸臭幹子的人,從武漢三鎮慕名而來。來雙揚用她的油炸臭幹子養活了她和她的妹妹弟弟。可是她的歷史意義遠不在此,有記載,來雙揚是吉慶街乃至漢口範圍的第一個個體經營者。自來雙揚開始,餐飲業的個體經營風起雲湧。用來雙元的老婆小金的話說:來雙揚是托了鄧小平的福。不是鄧小平搞改革開放,來雙揚膽量再大,也鬥不過政府。

  總而言之,在吉慶街,來雙揚是名人。來雙揚是吉慶街最原始的啟蒙。來雙揚是吉慶街的定心丸。

  來雙揚是吉慶街的偶像。雖說來雙揚只賣鴨頸,小不丁點兒的生意,但是她的小攤一直擺在吉慶街的正中央,並且整條街道就她一個人專賣鴨頸。來雙揚自己不用說什麼的,不用與人家爭吵和搶奪地盤。

  新來做生意的,或者血氣方剛的愣頭兒青企圖擠走來雙揚的小攤,老經營戶們不答應,老食客們也不答應。這就是偶像的待遇。眾人對來雙揚的尊重和維護是自覺的,無須來雙揚付出什麼。來雙揚以她的人生經驗來衡量,她認為這就是世界上最來之不易的東西了。

  來雙揚的鴨頸十塊錢一斤,平均一個晚上可以賣掉十五斤。假如萬一賣不動,到了快打烊的時候,就會有卓雄洲之類的男子漢出面,將鴨頸全部買走。

  來雙揚不在吉慶街做,她在哪裡做?

  來雙揚不在吉慶街居住,來雙元父子割了包皮怎麼辦?哪裡會有這麼好的條件,兩個大活人的一日三餐,都有九妹免費送上樓來?難道來雙揚真的可以不管來雙元父子?她不能!

  03

  來雙瑗的社會熱點節目,動到吉慶街的頭上,吉慶街大排檔很可能再一次被取締。這一點來雙揚絲毫不懷疑。來雙揚自己也坦率地承認,吉慶街實在太擾民了。

  徹夜的油煙,徹夜的狂歡,徹夜的喧鬧,任誰居住在這裡,誰都受不了。整條街道完全被餐桌擠滿,水泄不通,無論是不是司機,誰都會因為交通不方便而有意見。

  可是,來雙揚有什麼辦法?就像她說的,她又不是市長。如果她是市長,大約她就要考慮,對於吉慶街,光有取締是不夠的。還要有什麼?來雙揚就懶得去想了,因為她不是市長,她要操心她自己和他們來家的許多許多事情。

  即便是吉慶街被取締,來雙揚不著急。取締一次,無非她多休息幾天而已。

  前年夏天的取締,已經是夠厲害的了。出動的是政府官員,戴紅袖標的聯防隊員,穿迷彩服的防暴警察和消防隊的高壓水龍頭。吉慶街大排檔,不過四百米左右的一條街道,取締行動一上來,瞬間就被橫掃。滿滿一街的餐桌餐椅,頓時東倒西歪,潰不成軍。賣唱的藝人,擦皮鞋的大嫂,各種小姐,紛紛抱頭鼠竄。沒有證照的廚師,早就從灶間狹小油膩的排風扇口爬了出去,工錢也不要了。來雙揚從來不與取締行動直接對抗。她呆在自己家裡,坐在將近百年的老陽臺上,抓一把葵花子嗑著,從二樓往下瞧著熱熱鬧鬧的取締過程。

  她眼瞅著「久久」酒店被貼上封條,眼瞅著她賣鴨頸的小攤子被摔壞,來雙揚真是一點兒不著急。因為戰鬥畢竟是戰鬥,來勢兇猛但很快就會結束。在取締結束之後的某一個夜晚,在居民們好不容易獲得的安睡時刻,賣唱的藝人,擦皮鞋的大嫂,自學成才的廚師,各種小姐等等,又會悄悄地潛了回來。啤酒開瓶的聲音「砰」的一聲劃破夜的寂靜,簡直可以與衝動的香檳酒媲美。

  轉瞬間,吉慶街又紅火起來,又徹夜不眠,又熱火朝天,整條街道,又被新的餐桌餐椅擺滿。南來北往的客人,又聞風而來,他們吃著新鮮的便宜的家常小炒,聽著賣唱女孩的小曲或者藝校長頭髮小夥子的薩克斯,餐桌底下的皮鞋被大嫂擦得鋥亮,只須付她一元錢。賣花的姑娘是寧靜的象徵,緩緩流動的風景,作為節奏,點綴著吉慶街的緊張的喧鬧。她們手捧一筐玫瑰,布衣長裙,平底燈芯絨布娃,兩條辮梢垂在胸口,眼神定定的,自顧自地堅持一種悽楚又哀憐的情調,這情調柔弱但是堅韌,不在乎穿梭算卦的巫婆;不在乎說葷段子的老漢和拍立時得快照的小夥子;也不在乎軍樂隊吹奏得驚天動地,二胡的「送公糧」拉得歡快無比和「阿慶嫂」的京劇唱得響徹雲霄;她們移動的方向受情歌的暗示:

  「九妹九妹,可愛的妹妹,」

  「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你到底有幾個好妹妹?為何每個妹妹都這麼憔悴?」

  「已經牽了手的手,來生還要一起走,」「對面的女孩走過來,走過來走過來,」「愛就一個字,我只說一次……」情歌是一條無際的河流,說它有多長它就有多長;有多少玫瑰花,也是送不夠的。

  還有另外的一種歌,表現吃客的階級等級: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高樓飲美酒,幾家流落在呀嗎在街頭。」「手拿碟兒敲起來,小曲好唱口難開,聲聲唱不盡人間的苦,先生老總聽開懷。」只要五元錢,階級關係就可以調整。戴足金項鍊的漂亮小姐,可以很樂意地為一個民工演唱。二十元錢就可以買哭,漂亮小姐開腔就哭,她們哀怨地望著你,唇紅齒白地唱著,雙淚長流,真的可以把你的自我感覺提高到富有階級那一層面。

  吉慶街大排檔就是這樣,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一次又一次,取締多少次就再生多少次。取締本身就是廣告,每次取締,上萬的人擠滿大街看熱鬧。第二天,上萬張嘴巴回去把消息一傳,吉慶街的名氣反而更大了。天南海北的外地人,週末坐飛機來武漢,白天關在賓館房間睡大覺,夜晚來吉慶街吃飯,為的是歡度一個良宵。吉慶街實際上已經不僅僅是一個吃飯的大排檔。在吉慶街,二十三十元錢,也能把一個人吃得撐死;菜式,也不登大雅之堂,就是家常小炒,小家碧玉鄰家女孩而已。在吉慶街花錢,主要是其它方面,其它隨便什麼方面。有意味的就在於「隨便」兩個字,任你去想像。吉慶街是一個鬼魅,是一個感覺,是一個無拘無束的漂泊碼頭;是一個大自由,是一個大解放,是一個大雜燴,一個大混亂,一個可以睜著眼睛做夢的長夜,一個大家心照不宣表演的生活秀。

  這就是人們的吉慶街。

  卓雄洲,一位體面的成功男士,在某一個夜晚,便裝前來,僅僅花了五十元錢,就讓一個軍樂隊為他演奏了十次打靶歌。卓雄洲再付五十元,軍樂隊便由他指揮了,又是十次打靶歌。卓雄洲請樂隊所有樂手喝啤酒,大家一起瘋狂,高唱:「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胸前紅花映彩霞,愉快的歌聲滿天飛,咪嗦啦咪嗦,啦嗦咪哆來,愉快的歌聲滿天飛,一,二,三——四!」這個在軍營裡度過了人生最可留戀的青春時光的中年人,每一個大白天都必須西裝革履正襟危坐,到專門的吸煙區才能夠吸煙。

  晚上他來到吉慶街,放開嗓門大喊「一,二,三——四!」該是多麼舒暢和愜意。那夜,卓雄洲在「久久」酒店喝得酩酊大醉,一眼看上了來雙揚,把來雙揚的鴨頸全部買了下來。

  那夜,恰巧有月亮。起初,來雙揚試圖與卓雄洲對視。經過超常時間的對視之後,來雙揚沒有能夠成功地逼退卓雄洲。來雙揚只好撤退。來雙揚從卓雄洲強大的視線裡掙脫出自己的目光,隨意地抬起了頭。就是這個時刻,來雙揚看見了那輪滿月。那滿月的光芒明淨溫和,純真得與嬰兒的眸子一模一樣,剛出生的來金多爾是這樣的眼睛,幼年的久久也曾經擁有這樣的眼睛。來雙揚從來沒有在吉慶街看見過這輪月亮,浮華鬧市裡從來沒有這樣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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