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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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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退出這種生活就不行嗎?你從自己做起就不行嗎?你不和卓雄洲眉來眼去就找不到其他的男朋友嗎?你害久久害得還不夠嗎?如果不是在吉慶街混,他會吸毒?你為什麼非得日夜顛倒,非得甘於庸俗呢?對不起,揚揚,我今天太激動了,有一些話可能說重了,比如久久,我知道你對他感情最深,照顧最多,但是你的感情太糊塗太盲目了。作為你的妹妹,也許我不要動吉慶街的好,可是我的職業我的良心我的社會責任感,使我不能不做我應該做的事情。我要警告你的是,我們的熱點節目,會促使政府取締你們的。到時候,我會非常痛苦的,你知道嗎?「 來雙揚點了一支香煙,夾在她的長指甲之間,白的香煙,紅的指甲,不在乎的表情,慵懶的少婦。她說:「崩潰呀,我是害了久久,我是和卓雄洲眉來眼去,你動吉慶街吧,吉慶街又不是我的!吉慶街又不是沒有取締過的,而且還不止一次。 你動吧。「來雙瑗說:」揚揚,我真是不明白。我們現在和吉慶街有什麼關係?「 來雙瑗是不會慵懶的。來雙瑗穿著藏青色的職業套裙,披著清純的直發,做著在電視主持人當中正在流行的一些手勢。來雙瑗說:「揚揚啊,既然你這麼固執,這麼不真誠,那我就不多說了,你好自為之吧。我實在鬧不懂,吉慶街,一條破街,有什麼好的呢?小市民的生活,又有什麼好的呢?」來雙揚舉雙手投降,她連她的語氣詞「崩潰」都不敢說了。來雙揚說:「行了,我怕你。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來雙瑗找我談話。」來雙揚怎麼回答妹妹的一系列質問呢?來雙瑗所有的質問只有主觀意識,沒有客觀意識,教導他人的願望是如此強烈,真把來雙揚累著了。 來雙揚沒有認為吉慶街好,也沒有認為小市民的生活好。來雙揚沒有理論,她是憑直覺尋找道理的。她的道理告訴她,生活這種東西不是說你可以首先辨別好壞,然後再去選擇的。如果能夠這麼簡單地進行選擇,誰不想選擇一種最好的生活?誰不想最富有,最高雅,最自由,最舒適,等等,等等。人是身不由己的,一出生就像種子落到了一片土壤上,這片土壤有污泥,有髒水,還是有花叢,有蜜罐,誰都不可能事先知道,只得撞上什麼就是什麼。來雙揚家的所有孩子都出生在吉慶街,他們誰能夠要求父母把他們生到帝王將相家? 現在來雙瑗很起勁地選擇生活,可是這並不表示命運已經認同了她的選擇。 獸醫站的公函,還是寄到吉慶街來了。人家警告說:如果再繼續拖欠原單位的管理費,原單位便要將來雙瑗除名。來雙瑗可以傲慢地說:「不理他們!」現在來雙瑗是電視臺社會熱點的特約編輯,胸前掛著出入證自由地出入電視臺,有人吹捧她是女魯迅,她的自我感覺好得不得了,才是懶得去理睬她的獸醫站。來雙揚卻不可以這樣,來雙揚趕緊設法替妹妹把管理費交清了。來雙揚非常明白:來雙瑗現在年輕,可是她肯定要老的;現在健康,可是她肯定會生病的。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來雙揚對於將來的估計可不敢那麼樂觀。現在來雙瑗到處當著特約特聘,聽起來好聽,好像來雙瑗是個人才,人家缺她不可。來雙瑗可以這麼理解問題,來雙揚就不可以了,她要看事情的本質,事情的本質就是:這種工作關係鬆散而臨時,用人單位只發給特聘費或者稿費,根本不負責其它社會福利。如果獸醫站真的將來雙瑗除了名,那麼來雙瑗的養老保險,公費醫療,住房公積金等社會福利都成問題了。來雙瑗學歷低,起點低,眼睛高,才氣低,母親早逝,父親再婚,哥哥是司機,姐姐賣鴨頸,弟弟吸毒,一家不頂用的普通老百姓,而且祖傳的房產被久占不歸還,自己又是日益增長著年齡的大齡女青年,在競爭日益激烈的今天,到吉慶街跑新聞的小夥子貌不驚人,可人家都是博士生。來雙瑗將來萬一走黴運,來雙揚不管她誰管她? 來雙揚不在吉慶街賣鴨頸,她去做什麼?卓雄洲追求她,買了她兩年的鴨頸,她不朝他微笑難道朝他吐唾沫? 來雙揚實在懶得對來雙瑗說這麼多話。況且有許多話,是傷害自尊心的,對於敏感高傲又脆弱的來雙瑗,尤其說不得。說來雙揚是一張巧嘴,正是因為她知道哪些話當說,哪些話不當說;什麼話可以對什麼人說,什麼話不可以對什麼人說。要不,她的生意會一直做得那麼好? 是人,便有來歷,誰都不可能撲通一聲從天上掉到自己喜歡的地方。其實來雙瑗也在來歷裡面。來雙瑗一直竭力地要從那發黃的來歷裡掙脫出去,那也情有可原,可是來雙瑗怎麼就失去了對這來歷的理解能力呢? 現在的吉慶街,一街全做大排檔小生意。除了每夜努力掙一把油膩膩的鈔票之外,免不了喜歡議論吉慶街的家長里短、典故傳說。對於那些蟄伏在繁華鬧市皺褶裡的小街,家長里短、典故傳說就是它們的歷史,居民們的口口相傳就是它們的博物館。 在吉慶街的口頭博物館裡,來家的故事是最古老的故事之一。 吉慶街原本是漢口鬧市區華燈陰影處的一條背街。最初是在老漢口大智門城門之外,是雲集販夫走卒,薈萃城鄉熱鬧的地方。上個世紀初,老漢口是大清朝的改革開放特區,城市規模擴展極快,吉慶街就被納入了市區。那時候正搞洋務運動,西風盛行,城市中心的民居,不再遵循傳統的樣式,而是順著街道兩邊,長長一溜走過去,做的是面對面的兩層樓房了。每間樓房都有雕花欄杆的陽臺,每扇窗戶眉毛上都架設了條紋布的遮陽篷。家家戶戶的牆壁都連接著,兩邊的人家說話都不敢大聲。妙齡姑娘洗浴過後,來到陽臺上梳頭發,好看得像一幅西洋油畫。 來雙揚的祖父,也就是在那時候趕時髦在吉慶街買了六間房子。來雙揚的祖父不能算是有身世的人,他是吉慶街附近一洞天茶館的半個老闆,跑堂出身,勤勞致富了,最多算個比較有錢的人。真正有身世的人,真正有錢的人,不久還是搬走了。 花園洋房,豪院大宅的價值和魅力都是永恆的,公寓畢竟是公寓,何況像吉慶街這種老早的,不成熟的,土洋參半的公寓。最終居住下來的,還是普通的市民。當房子開始老化和年久失修的時候,居民的成分便日益低下,販夫走卒中的佼佼者,也可以買下一間兩間舊房了。過時的名妓,年老色衰的舞女,給小報寫花邊新聞的潦倒文人,逃婚出來淪為暗娼的良家婦女,也都紛紛租住進來了。 小街的日常生活裡充斥著爭吵,呻吟,哭訴和詈罵,還有廉價的胭脂和一團團廢棄的稿紙。 這樣的小街是沒有什麼大出息的,只不過從中活出來的人,生命力特別強健罷了。來雙揚就是吉慶街一個典型的例子。來雙揚十五歲喪母,十六歲被江南開關廠開除。那是因為她在上班第一天遇上了倉庫停電,她學著老工人的做法用蠟燭照明。 但是人家老工人的蠟燭多少年都沒有出問題,來雙揚的蠟燭一點燃,便引發了倉庫的火災。來雙揚使國家和人民財產遭受了巨大損失,本來是要判刑的。 結果工廠看她年幼無知,又看她拼命批判自己,跪在地上哀求,工廠便只是給了她一個處分:除名。在計劃經濟時代,除名,對於一個人,幾乎就是絕境了。 頂著除名處分的人,不可能再有單位接受。沒有了再就業的機會和權利,幾乎等同於社會渣滓。來雙揚的父親來崇德,一個老實巴交的教堂義工,實在不能面對來雙揚、來雙瑗和來雙久三張要吃飯的嘴,再婚了。一天夜裡,他獨自搬到了寡婦范滬芳的家裡,逃離了吉慶街。那時候,來雙瑗剛讀小學,來雙久還是一個嗷嗷待哺的幼兒。於是,在一個饑寒交迫的日子裡,來雙揚大膽地把自家的一隻小煤球爐拎到了門口的人行道上。來雙揚在小煤球爐上面架起一隻小鐵鍋,開始出售油炸臭幹子。 來雙揚的油炸幹子是自己定的價格,十分便宜,每塊五分錢,包括提供吃油炸臭幹子必備的佐料紅剁椒以及簡易餐具。流動的風,把油炸臭幹子誘人的香味吹送到了街道的每一個角落,人們從每一個角落好奇地探出頭來,來雙揚的生意一開張就格外紅火。城管、市容、工商等有關部門,對於來雙揚的行為目瞪口呆。 來雙揚的行為到底屬什麼行為? 他們好久好久反應不過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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