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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咬金始終都想成為母親最鍾愛的孩子,無論何時何地只要回想起十一歲那個秋季的夜晚,連空氣都是甜絲絲的。

  辣辣卻經常把咬金叫成"社員"。

  咬金不屈不撓地同母親暗中較著勁,他為她買家用電器,買好煙好酒,買新款服裝。他相信總有一天他會感動母親的。

  自承包了沔水鎮最大的國際娛樂中心以來,咬金不再頻頻外出,他既做經理又當歌星,剩餘時間陪母親看錄相,辣辣只喜歡臺灣言情片。

  通過言情片的默化潛移作用,辣辣似乎意識到自己太偏愛社員而忽略了咬金。

  正在這關鍵時刻,咬金和蔣繡金的關係暴露了。蔣繡金的女兒青青和年輕時的蔣繡金生得一模一樣,她已和咬金訂了百年之好。有天晚上蔣繡金突然中風,青青不顧一切來叫咬金去救人。辣辣勃然大怒,惡毒地揶揄咬金:"別和你同父異母妹妹生下一個白癡來。"

  王賢良獨自一人住了三年,選擇五月初端午節那天下午跳襄河自殺了。因為又追查他是"三種人",他實在厭煩了無休止的不信任的談話。他在當年搶救辣辣的磯頭上跳的水,當時周圍還有人,他高聲叫道:"我一生清白正直啊!"他借用屈原投江的典故明瞭自己的志。因為他臨死前還從容鎮定地說了一句話,周圍的人以為他是瘋子。待到覺出不對勁,屍體都摸不著了。

  咬金出錢請人用滾鉤在下游三十裡處撈到了叔叔的屍體。辣辣親手給小叔子穿上了毛料做的新衣服,哭了一場,隆重地火化了。進行焚燒前,辣辣違背了小叔子畢生的唯物主義信仰,將用布紮成的劉志芳小假人揣進了死者懷裡。

  "不管陽間陰間,"辣辣認為,"總得讓他成個家。"

  21

  辣辣死於一九八九年夏天。

  四清是置她於死地的直接因素。從小到大,從讀書到高考落選到進工廠工作,四清都是個波瀾不驚的人。平時不過愛看些《飛碟探索》之類的雜誌。別的孩子都不談了,辣辣認定四清會順利地娶妻生子,讓她好生做幾日奶奶的。

  平日四清極有規律,鐘點一樣上下班。幾天忽然不回家,辣辣就慌了。央咬金去找弟弟。咬金還說不要緊,這麼大男孩還不興在外面玩玩?結果一找嚇了一大跳,全沔水鎮就沒見這個人。

  又是幾日過去。那是傍晚時分,電視裡播放新聞聯播,忽然四清在屏幕上出現了。雖然鏡頭就片刻晃了過去,卻也足以讓人認出四清。咬金兩拳相擊,說:"好了。找到了。四清在北京。"

  辣辣愣說興許眼睛花了。直坐著等沔水鎮電視臺的新聞重播,又實實在在看了一遍。

  "這小狗日的!怎麼去了北京?"辣辣問咬金。

  咬金聳聳肩。說:"別管他了。"

  "怎麼不管,他虛歲二十五了,該結婚的人了。到北京幹什麼?"

  辣辣固執地要咬金去找回四清,咬金不幹,說人海茫茫,哪兒去找?別土兒巴嘰以為北京也是沔水鎮。

  四清出走半個月後,辣辣去找了靈姑。靈姑還住沔水鎮一中後面,老朽得不成人形了。但生意興隆得不得了,差不多是公開開業,五湖四海的人都尋到了這兒。一次五塊錢,老太婆憑這本事蓋了五棟三層樓的樓房,兒女一人一棟。

  辣辣的目的是查查四清是否在陰間,一說起話來,靈姑居然還記得辣辣。說:"你丈夫是好義茶樓蹋了喪命的不是?你還有個兒子是強姦婦女挨了槍子兒不是?"

  後來,靈姑只收了辣辣的半費。辣辣有錢,靈姑不要,說沔水鎮老街坊一律半價。

  從靈姑那兒回來,辣辣就倒下了。長年賣血嚴重地損害了她的肌體。虛胖浮腫使她難以步行。極度的貧血使她每個重要器官的功能都衰竭了。

  辣辣在死之前支開了咬金。等咬金辦完事趕回來辣辣已經穿好考究的壽衣躺在床上,腳上蹬著一雙時髦的淺口高跟皮鞋,皮鞋擦得黑亮,辣辣四肢正在變涼,眼睛卻極不甘心地睜著,仿佛有話要說。咬金連忙找人請來了姐姐豔春和老朱頭。只有老朱頭聽清了辣辣的話。

  他說:"她要你們找回四清和冬兒。"

  辣辣聽了老朱頭的話,咯兒一聲打個聲音很怪的呃,雙目一閉,咽了氣。

  大家忙著辣辣的後事,豔春的兒子發現了得屋的屍體,得屋在自己床上,蚊帳垂著。辣辣給得屋服了超大劑量的安眠藥,也換了一身新衣服。

  有些沒經科學證實的怪事並不是人類的臆想,它是事實。就在辣辣一息尚存叨念著冬兒的時候,遠在北京的冬兒忽然從噩夢中驚醒。她滿頭大汗坐起來,說:"我媽死了!"她丈夫開了燈,說:"你不是孤兒嗎?"

  "不是!"冬兒說。

  冬兒害怕吵醒了兒子,她到隔壁房間看了兒子,踏著地毯無聲地回到臥室。

  丈夫已為她沖了一杯咖啡。她啜著咖啡,在空調機輕微的嗡嗡聲中給丈夫講起她真實的家世。她是在做了母親之後開始體諒自己母親的,她一直等待自己戰勝自己的自尊心,然後帶兒子回去看望媽媽。

  辣辣就在冬兒飽含淚水的回憶中閉上了雙眼。這年她五十五歲。

  一九九零年十二月

  漢口常碼頭二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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